以下K为乐评人凯泽,T为指挥家蒂勒曼,括号中文字为Novich所加脚注:
K:《第四交响曲》是第六十号作品。当贝多芬1806年完成这部交响曲的时候,正处于其古典风格创作的颠峰。这部交响曲如此精炼、清澈又纯正,也正因为这样,这部作品没有象其它交响曲那样很快的流行起来,不是那样容易被贴上标签。
蒂勒曼先生,我想以一个特别的话题,来开始关于《第四交响曲》的交流。创作《第四》时,贝多芬正处于才华鼎盛年代,但是和第三“英雄”、第五、第七交响曲相比,它的重量级也许稍差。我是低估了一部杰作吗?
T:您没有,贝多芬能在《第三交响曲》后干什么?创作《第三》时,他同时也有了《第五》的构思。夹在其中的《第四》确实难以定位,也许可以称其为一种反高潮。它构思精巧,恰到好处。《第四》就像是一次深呼吸。当然,作曲有着最高的水准。马勒《第一交响曲》的开头听起来有点象贝多芬《第四》第一乐章引子,马勒肯定仔细听过这部交响曲的开头。贝多芬再次带给我们一些前所未有的东西。
K:您讲出了我所想的东西,特别是《第四》的第一乐章,他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们从引子里听出一些神秘的东西。
T:是的。引子完美诠释了“混沌”这个词。好比你住在一个陌生旅馆的房间里,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寻找床边灯。你左右寻找,没准儿还喝了点儿酒。
K:一个贴切的比喻。
T:我是指音乐中这种四处摸索的感觉。贝多芬用一个模糊的降B创造出一种氛围,这是前所未有的。我以前总是想:贝多芬想来致力于音乐结构的锻造。但在《第四》第一乐章的引子,贝多芬显示出他可以放弃结构。在这个地方,他拒绝结构,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在这黑暗的道路中,我们在期待着……开始,你会试探地问自己:这是降B大调?
K:听上去更像降b小调!
T:对,降b小调!贝多芬没有一首钢琴奏鸣曲是用降b小调?
K:没有。
T:他以前用过降b小调吗?
K:没有。
T:从未出现过的降b小调,但在这里出现了!这是唯一的一次,至少在感觉上把我们引到降b小调上去,以此来揭示出引子的功能。就像你在寻找这盏灯,终于找到了它。猛然亮起的灯光晃了你的眼,你最终找到了你想要的。
K:这个转换让人惊讶不已。
T:是叫人吃惊,而且它非常强烈,承接而来的是第一乐章非常活跃的主部主题。开始部分的速度需要小心翼翼地逐渐展开。
K:第四第一乐章的快板,是设计非常精妙的乐段,但并无出人意料之处。你能感到贝多芬完全是在围绕着主题展开,这是易于理解的。我总觉得贝多芬也很清楚这一点,于是在展开部中他添上意外之笔,一个全新的旋律。
T:这个展开部不是压迫性的,而是充满了旋律。这是可以说是一个反高潮,有个重要大人物从中学了一手,这就是理查·瓦格纳。当瓦格纳的一幕戏结束时,下一幕怎么走?如果上一幕戏有个强劲的收尾,下一幕如何来接承?当然可以像《女武神》那样,用相同的强度重新开始,延续上一幕的情感强度,进一步加强动力;也可以像《罗恩格林》,在喧闹的第一幕后,来一个特别强烈的反差!贝多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又遇到了这位充满舞台感的作曲家。第一乐章很强劲,听起来很轻快,还很多突强来增加动力。如果他想在展开部中进一步加强的话,他必须保持这种张力,就需要这种变化。
K:是的,你能发现贝多芬对后辈音乐家意味着什么。对许多作曲家来说,这种影响几乎是下意识的,普菲茨纳称之为“灵感”。我们必须小心,切勿过度诠释,妄图从一首诗中猜测诗人的秘密。我是“灵感”一说的支持者,但我们不可能重构这一切,洞悉他的全部匠心。
T:在这个节骨眼中,我们必须承认,有些灵感拒绝理性的解释。音乐有时很奇怪,你可以用减法去获得加法的效果。譬如第二慢乐章里的主题展开,可能比主题本身更加重要。主题就像一条小溪般蜿蜒而下。
K:真是一幅美妙的图景。
T:贝多芬很聪明,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通过这个节奏律动,他告诉我们,这里不需要弹性速度。我想用理查·施特劳斯的例子来做对比——在施特劳斯的某些声乐段落里,悠长的旋律用固定的十六分音符作为伴奏,我们称之为“花腔”般的跑动乐句。如果你想拉伸这些声乐部分的旋律,做弹性速度的变化,那么固定的十六分音符伴奏就无法合上了。他这样写,背后的意图是什么?他告诉我们,应该保持这个稳定的速度。但问题是,在这个段落要保持速度的稳定很难。
K:而且,你一旦确定就很难调整。
T:确实很难。斯特拉文斯基也说过,在某些局部,适当的节制,会比滥用更加有效果。要做到无为,但要求集中百分之一百五十的注意力。指挥慢乐章比指挥快乐章要更难。钢琴家在这方面占有优势,他坐在乐器前可以用手指控制一切,而指挥家面对的是演奏家、不是键盘。有时,乐团就好比一匹骏马,你可以信马由缰,只要它不撞上墙。你必须去控制,这就是诠释音乐的挑战。
为什么贝多芬对于音乐家来说是一次冒险?我要做出多少诠释?可以有很多,但是不能出错,好比一个厨师,只要放错一道调料,就会把好不容易制作出的佳肴毁于一旦。我完全同意这点——贝多芬的音乐对于诠释者提出了最高的要求,他摆出问题和任务,在很大程度上挑战我们的极限。在我指挥这样一部交响曲之前,我会干什么?我会先去尝试抓住它的气氛,在脑子里很快过一遍。之后,我确定正确的方式。这是一项艰巨的挑战,这就是为什么可以从同一首作品中反复得到乐趣。因为作品本身总是比演奏要远远丰富得多。
条条大路通罗马。我这个职业的关键是,如何去创造瞬间,使音乐有说服力。但请记住,完美的演奏是不存在的。如果有人坚持说什么某个演奏完美无缺,会让我很生气。我们所做的只是把乐章诠释得精确而有说服力,赋予音乐我们个人的品味。
K:也许人们不该为此过分迷惑,我记得勋伯格说过,中间的道路是唯一不通往罗马的道路。
T:是真的吗?“中间那条道是唯一不通往罗马的道路。”(大笑)
K:这是有道理的。如果一个年轻的钢琴家或指挥家有机会去灌唱片的话,他可能想——这是我留给后辈的遗产,我最好别去冒险。于是,我们听录音时,只会获得无聊的体验。
T:《第四交响曲》的谐谑曲从节奏上来说,绝对是不稳定的,但我们必须用严谨的演奏表现出这种不稳定的效果。这某个点上,我们要让听众琢磨——咦?拍子在哪儿?啊!在那儿!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必须精确控制!
K:跟在美妙的谐谑曲之后,是十分出彩的终曲,一些部分听上去很像“仲夏夜之梦”。
T:你会觉得这些音乐给了乐团展现才华的好机会,只能一流的交响乐团才能演好。维也纳爱乐乐团就是一支精于演奏这类作品的乐团。对大管来说,里面有着可怕恐怖的段落!
对我来说,贝多芬在这部交响曲中喘了口气,小歇一会,它带点天真的味道,点缀着些许奇情异想。你会感到它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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