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斯坦是20世纪音乐家中最独特的人物之一，他的人生展现了一个艺术家的无穷多样性，他既是指挥，也作曲，既弹钢琴，也从事音乐教育，同时他也是音乐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他可谓在艺术领域中全方位出击，并且做得堪称完美。在上个世纪强调分工合作的大时代背景中，他的所作所为显得卓尔不群。单以艺术人生的跨度而论，似乎很难有其他指挥家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但如果换一个不同的角度，似乎另一位指挥家便可与之进行对比。那便是远在大洋彼岸的卡拉扬。他或许是同一个时期，无论声望，还是影响力，丝毫不亚于伯恩斯坦的指挥大师。

同样是做出巨大成就的艺术家，卡拉扬走出了完全不同于伯恩斯坦的道路，甚至某种程度上说是相反的道路。卡拉扬是彻底顺应时代要求的指挥家，他将其一生紧守在指挥这一个领域中，并将指挥这门艺术，无论艺术层面还是世俗层面，都做到了极致。如果说伯恩斯坦是将他的一生投入在音乐艺术的横向发展之上，那么卡拉扬的一生则是在艺术的纵向发展上无限延伸。

伯恩斯坦（右） Vs. 卡拉扬（左）

这两个人一生见面只有一次，那是1959年萨尔兹堡音乐节，伯恩斯坦率纽约爱乐演出，演出之后伯恩斯坦见到了一些在欧洲享有盛誉的指挥，其中包括卡拉扬和迪米特里·米特罗普洛斯，这是一次简短的会面。

之后的岁月里，他们两人谁也没有与对方联系，但据卡拉扬身边的人透露，卡拉扬一直没有停止关注大洋彼岸伯恩斯坦的动向。美国对于卡拉扬而言，像是一块朝气蓬勃而充满神秘感的国度。卡拉扬在1954年即将登上柏林爱乐首席指挥之前，曾带领乐团去过美国，那里的所见所闻让卡拉扬大开了眼界，也让他清楚的知道，美国，这是一块不可能属于他的土地。

就像伯恩斯坦和卡拉扬的姓名所显示的那样，一个是犹太人，一个是德国人，而且卡拉扬还加入过纳粹党，这便注定了两人的人生轨迹无法相交。他们两人的性格也如同两人的星座一样，一个处女座，一个白羊座，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特质。伯恩斯坦追求完美和全面，他以巨大的热情和才华将触角伸向艺术的不同领域。而卡拉扬则是专注而极端，他的巨大热情只投入在一个自己最熟悉也最擅长的领域之中，一干就是一辈子。

可以相信，伯恩斯坦在音乐领域中的涉猎之广，成就之大，是卡拉扬望尘莫及的。卡拉扬偶尔也会弹弹钢琴，但他知道这只能玩玩，不能当真与钢琴家相提并论。卡拉扬知道伯恩斯坦的方式是不适合他的。事实上，卡拉扬也没有伯恩斯坦近乎全面的才华。无论作曲、音乐教育，还是音乐思想的表达，卡拉扬都乏善可陈。他是一个孤僻的人，不太懂得与人交流和表达自我，他的热情全用在他自己关注的事上了。而伯恩斯坦恰恰相反，他的精力和热情无限地向外伸展，就像阳光普照大地一般。

指挥家-Leonard Bernstein（伦纳德·伯恩斯坦）

两人的性格和艺术态度也决定了两人指挥风格的迥然不同。卡拉扬如帝王一般，他要求所有的乐手严格遵守他的指示演奏。他是以统治军队的方式在指挥乐团的。对于柏林爱乐的演奏员，他们的职责不是去演奏出自己心中的音乐，而是演奏出卡拉扬需要他们演奏的音乐。尽管卡拉扬曾表示过，他向往着像他的前任富特文格勒那样，让乐队自己奏出美妙的音乐。但他显然更难以忍受乐队不听自己的管教后，失去控制的局面。因此，我们在卡拉扬的音乐中总能听见像太阳一般辉煌，像钢块一般结实的音响，却很少听到乐团自由发挥而带来的神来之笔。

伯恩斯坦在指挥时完全没有卡拉扬般的冷酷和严肃，他是跳跃的火和温柔的小溪，他总是善于诱导演奏员奏出心目中理想的音乐，这或许也是伯恩斯坦与纽约爱乐几十年的合作过程中双方都感到愉快的原因之一。伯恩斯坦曾说过，一个指挥要做到不仅仅能使他的乐队演奏，而且要让他的乐队热爱演奏。他说，他的终身使命，是必须能做到让他的乐队像他一样对音乐如痴如醉。

著名女高音克里斯塔· 路德维希与卡拉扬和伯恩斯坦都有过深入的交往，她对两人做出如此评价：伯恩斯坦不是那种将自己封闭起来的人，他需要人类的亲近情感，不像卡拉扬，始终将自己包裹的严严的。她说，伯恩斯坦和卡拉扬完全相反，卡拉扬总是不断索取，而伯恩斯坦喜欢给予，给予，再给予。我们可以说，卡拉扬只是通过他的音乐与人交流，而伯恩斯坦则要求自己投身到多姿多彩的艺术和人生中去。

无论是热情似火还是孤僻冷漠，本质上都是孤独者，这似乎可以成为两人间仅有的共同点。他们一个喜欢通过与朋友在一起来排解孤独，而另一个害怕将自己的孤独暴露在人前。路德维希说，伯恩斯坦最感到安全和舒适的时候是在家里，或是在与多年的好友同事面对面亲密谈话时，这种交流、回忆与思想的撞击，可以延续很长时间，甚至通宵达旦，直至曙光微现。而卡拉扬在空闲时却几乎没人搭理他，他不希望别人走入他的世界，以至于演奏员在排练演出之后，几乎没人知道卡拉扬去了哪里，更别说他在想些什么了。

指挥家-Herbert von Karajan（赫伯特·冯·卡拉扬）

伯恩斯坦和卡拉扬共同面临的问题都是强烈的自我期许，一个是向外扩张，一个向内延伸。他们虽然是完全不同的状态，却同样无法放松下来。他们俩就像高速行驶的列车，一边渴望停下，一边又加足了马力。伯恩斯坦1961年对家人说，他们告诉我要放松，别紧张，要多休息，可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才能设想着放松呢？

媒体对两人的关系素有猜疑，甚至流传着一种说法，伯恩斯坦与卡拉扬之间互有敌意。可是我们始终找不到明确的证据表明，这两个艺术手法上截然不同的指挥大师之间有什么恩怨。伯恩斯坦1958年还诚邀卡拉扬客座指挥他的乐团，1959年，伯恩斯坦率领了纽约爱乐乐团访问了卡拉扬的根据地——萨尔兹堡音乐节。

1979年，是1959年两人第一次见面之后的第20个年头，伯恩斯坦再一次来到柏林，这也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与柏林爱乐的合作。邀请不是来自卡拉扬，而是柏林艺术周组委会。原本伯恩斯坦一直在犹豫是否该接受邀请，直到双方商定演出收入为公益捐款使用之后，伯恩斯坦才欣然前往。

人们在伯恩斯坦与柏林爱乐的排练和演出过程中没有见到卡拉扬的身影。那一天的演出精彩之极，伯恩斯坦指挥的马勒《第九交响曲》征服了在场的所有听众。伯恩斯坦也表达了他对柏林爱乐的喜爱：“这个乐团无以伦比……这一切都是在演奏我最喜爱的作品。”

DGG出版发行的伯恩斯坦与柏林爱乐乐团合作的马勒第九交响曲经典录音（再版封面）

据一位意大利音乐记者报道，这两位“对立体”般的人物历史上曾有过一次另类的相遇。一次在慕尼黑，伯恩斯坦的音乐会后，一群兴高采烈的人来到一家酒店，大声庆祝音乐会的成功，不意滋扰了恰巧住在这家酒店的卡拉扬。卡拉扬并不知晓是谁引起了这场喧闹，于是便叫来服务生去维持酒店的清静。但当卡拉扬得知是谁邀请了这一群人之后，他便让服务生给伯恩斯坦送去了几瓶法国香槟。翌日早上，有人回送给卡拉扬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这或许暗示着两位指挥大师都曾在维也纳指挥过《玫瑰骑士》？

时间又过了10年，1989年12月，伯恩斯坦又一次来到柏林，他为德国统一而感到欢欣不已。此时，他的老对手卡拉扬，已辞世了半年。在圣诞节那天，伯恩斯坦与整个柏林、整个德国一起庆祝了将德国人民分隔开来的柏林墙的倒塌。当他这次抵达柏林，受到了全体德国人民的欢迎。他在西柏林的爱乐大厅和东柏林的大剧院指挥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乐队成员来自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纽约爱乐乐团、伦敦交响乐团、巴黎乐团、列宁格勒基洛夫剧院乐团、德累斯顿爱乐乐团和童声合唱团。这一次富有和平意义的演出，在全球转播，获得了巨大反响。卡拉扬麾下的柏林爱乐乐团并没有参加这次盛会，当然这已经不可能是卡拉扬的意思了，这支被卡拉扬掌管了长达38年的乐团，正面临着民主选举新的音乐总监的时刻。

DGG公司出版发行的伯恩斯坦“自由颂”版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录音唱片（1989年12月录制）

在柏林之行之后，伯恩斯坦身上早已不断恶化的疾病越来越严重，可他依然尽力参加许许多多的音乐会活动和唱片录制活动。直到参加在1990年8月举办的坦格伍德音乐节的第二天，全世界被告知：大师伯恩斯坦感到万分遗憾，经医生劝告，将取消他的欧洲之旅。到了10月上旬，伯恩斯坦借他的女发言人之口对媒体说：“我将不能再指挥乐团了，以后我将从事作曲和回忆录的撰写。”

然而这样的要求也终没实现，短短几天之后，1990年10月14日，伯恩斯坦与世长辞，完成了一位音乐家超凡脱俗的华彩人生，终年72岁。此时，卡拉扬已经辞世一年零三个月，终年8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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