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索尔蒂在国内乐迷中的口碑实在不佳。如果说，只有音响效果而缺乏内涵的演绎“成问题”的话，索尔蒂爵士就仿佛被视为问题代言人，一位集大成者。但越多聆听这位指挥家的唱片，我就越为如此单一和表面化的评论感到遗憾，实在不应该呀。
诚然，索尔蒂引发的争议并不局限于国内，对于他真实水平的争议在乐迷和专业人士中久已有之。听索尔蒂的录音多年，我不断理解他的独特视角，并非像很多人所说的那般空洞无物，而的确有一个具有挑战性的整体观念来支撑。可在某些情况下，索尔蒂的诠释观或许也到达挑战原作的地步，尽管这样的情况不多。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他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的录音。
这是一张现场录音，取自1990年该组合在列宁格勒的演出。俄罗斯人喜欢震撼性的演绎，这次演出足具震撼性。但在场的听众会否为之疯狂？或许，这更要看他们如何理解索尔蒂的布鲁克纳观。在20世纪的语境下，指挥家们变得全能，不仅将越来越丰富的作品纳入自己的保留曲目，在演绎风格方面，也打破学派潜藏的种种分界。这并不是说，富特文格勒、瓦尔特那一辈人将作品“涂改”成德奥学派的表现风格，只是他们选择的角度还是明显的。
哪怕他们能以最高的水平表现法国音乐，也不会给它们那么大的空间。同样，明希虽然在录音室中灌录了不少德奥经典，但有时在舞台上演出的就远没有那么多。“二战”后冒起的重要指挥家当中，曲目与风格的国际化成为一个重要的方向，人们所质疑的个性缺失也与之有关。在这个过程中，索尔蒂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
一方面，他被很多人视为在宽广曲目中主要追求音响效果的演绎者；另一方面，指挥家其实是以自己的风格理念相当强势地涉足不同曲目范围，甚少他的后辈同行在原作风格面前的低调。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之所以成为风格冲突的体现，就是在于布鲁克纳交响曲原本的、整体性的创作风格异常强烈，索尔蒂进入布鲁克纳的世界时，却也没放下自己的演绎观，并且是毫不妥协地将其推进。这样形成的诠释，若不引发争议，简直是不可能的。但如此有勇气在原作面前彰显演绎者主观意志的指挥风格，置于20世纪的背景，不也是真正引人注目吗？
布鲁克纳交响曲在乐章的结构，以及多乐章合为一曲的整体设计方面，都是相当传统的。然而，作曲家在音乐中写出的绵延感，无论主题的设计，还是结构与音响的不同层面，在整个维也纳乐派的背景下都显得独树一帜。同时在音响方面，“管风琴式”的音响是反复被提及的概念。除了声部结构的立体之外，多声部呈现的自然泛音彼此交融的效果，往往如同巨型管风琴的音响，这与布鲁克纳本人长期担任教堂的管风琴师不无关系。原作的特点，其实有很深的欧洲文化，尤其是德奥文化渊源的背景。因此在很长时间里，布鲁克纳交响曲在德奥范围之外不易推广。索尔蒂所做的，恰恰是将他的演绎者视角化为一把利刃，将原作的暗示性氛围、种种根植于传统的音响与风格的基础统统剖开，置于X光一般的结构审视之下。哪怕面对布鲁克纳风格发展到最高峰的《第八交响曲》，爵士也毫不犹豫地如此操作。
线条横向推进的脉络，在紧凑的节奏中被挤掉水分，仅以骨干式的结构思维呈现，而几乎不再有冥想的空间，存在于自由速度中的微妙弹性一概被收敛。而就纵向的声部结构呈现来说，索尔蒂的做法几乎更为过火。弦乐泛音的细腻晕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芝加哥交响乐团独特的、富有挺拔感的弦乐音质。松弛的音色与丰满的共鸣也付之阙如，满耳都是激光般集中、犀利的音响。芝加哥交响乐团铜管的魄力一以贯之，此时与弦乐交辉的效果，却仿佛将听者由音乐的教堂带向战争场景。这样的弦乐音质，倒不是索尔蒂为了表现“他的”布鲁克纳特别提炼出来的，而是他接手芝加哥交响乐团之后长期发展的结果。
《第八交响曲》的慢乐章有时被认为除了作曲家的宗教情怀之外，也记录下他对一位年轻女子的爱慕。原作确实是极为深情，也是极为充分地体现管风琴化音响的篇章。索尔蒂在结构方面或许有着不蔓不枝的特点，但某些指挥在严守时值的前提下，仍旧使音乐表现显得意味深长，他则时时让听者感受到控制力的严整。虽然指挥家毫无疑问地做到了将一支超级乐队牢牢抓在手中，但由此表现这个乐章是否恰如其分，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同样，以此处棱角分明、强调线性的音响风格去“重置”布鲁克纳的大音响与阶梯式的力度变化，效果也只能说见仁见智。尽管对结构难于把握的末乐章全力以赴，索尔蒂演绎“布八”的整体成就，还是更多让我们看到一种人为的风格冲突，以及一位对自己的诠释观有着高度信心，甘愿冒险也要带领听者对传统全面反思的指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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