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纷繁的世界中,思考爱与生命——纪念古斯塔夫·马勒诞辰160周年
张可驹 于 2020.09.22 06:52:39 | 源自:微信公众号-品古典音乐之乐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20

有哪位作曲家,可以同贝多芬竞争世人最爱之交响曲作者的位置?莫扎特?勃拉姆斯?还是柴可夫斯基?其实是马勒,原本确实难以相信,但事实上,世界上许多乐团的演出数据已证明,当代听众对马勒交响曲的热爱,同贝多芬的作品相比,已经平分秋色。

几年前,看到有乐评人指出,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的情感与接受(音乐的)角度也随之改变,马勒的作品终究会得到贝多芬那样的热爱云云。对此,我是坚决不信的。可如今事实摆在面前,也由不得我,或其他人不相信了。今年,人们主要在谈论贝多芬的250周年诞辰。可同样,2020年也是马勒诞辰160周年,他与乐圣相隔将近一百年,又为何在他去世后的一百年,出现了这样的变化?

他的时代如洪水般到来

人气不能完全说明作品的价值。然而,经典艺术获得人们的热爱到达某一程度,必定意味着它引发了受众内心极普遍的共鸣。况且,在交响曲的领域追及贝多芬的人气,这又是怎样一种概念?马勒在世时,有着非常成功的事业,却并非是作曲家的事业。他是当时欧洲最重要的2、3位指挥家之一。彼时,正值奥匈帝国的最后辉煌,如果说维也纳是音乐之城的象征,那么由马勒坐镇的宫廷歌剧院就是维也纳的象征。

马勒的创作成为新音乐的代表,以他的地位,这些作品自然不会受到忽视,有的首演也很成功。但它们是否获得普遍接受?完全没有。事实上,直到他去世后50年,他的交响曲仍是非常需要推广的作品。马勒身前虽享盛名,对于作品不被接受,终究耿耿于怀。“我的时代终将到来”,他留下这句话,被人们反复引用。而当这样的时代真正来临,简直如同吞噬一切的洪流。

如果当年有人告诉马勒本人,仅仅一百年后,他的交响曲受欢迎的程度就会追平贝多芬,恐怕作曲家绝对不会相信。马勒有神经质的一面,谁知他听后会有什么反应?`马勒的交响曲在当时难以推广,除了音乐形象之外,演奏难度本身也是关键。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背景下,乐队的演奏水平大多无法胜任这些作品,要演绎得精彩就更不容易了。如今乐队的基础技巧大大进步,演出马勒不再成为问题。音乐中的很多技艺挑战本身自带美感。在19世纪末的背景下,管弦乐队的规模与演奏技巧获得极大的发展,目前我们熟悉的“现代乐队”的概念已经形成。

作曲家们推动这个过程,也受其激励,开启全新的创作思维。有时,新音乐对于力量的诉求,也呼应着当时哲学中的“超人”思想。马勒的同时代人,理查·施特劳斯甚至直接以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为主题,创作交响诗。然而,相对于施特劳斯带给听者的震撼,以及那种目眩神迷的管弦乐音响的天才,马勒的交响曲唤起了人们更深、更强烈,也更为持久的感动。作曲家曾向西贝柳斯谈到自己对交响曲的创作观念——他认为交响曲就像世界一样,应当包含一切。

沛然的表达,深刻的体验

通常,在音乐作品中过分探究具体的、故事性的内涵并不恰当,可能不知不觉进入“文艺”的误区。但情况也不能一概而论,正如巴洛克时代,作曲家常常将一些宗教性的隐喻写入器乐作品中。而在浪漫主义时代,以“故事”来解释音乐,也成为一种风尚。

马勒崛起于浪漫主义的末期,他创作中的一切,对于前人的成就,可说是既有革新,又有传承,两方面都强大得难以置信。他说交响曲要像世界,而以往的交响曲又是怎样写成的?

海顿完善了它,贝多芬将它带向巅峰,在此过程之中,交响曲写作的核心,至少核心之一,就是高度的逻辑性。规模庞大的乐章,其实是以某些简单的素材为核心,在它们发展、变化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而乐章之间的联合,则另有一种内在平衡的构思。总之,古典交响曲意味着简洁,由少数的素材发展出来,无论素材本身,还是发展的逻辑,都拥有不同层面的简洁。但“世界”注定不是简洁的,而是纷繁的,发展的逻辑并非永远清晰,而是隐含在庞杂的表象之下。说到做到,马勒的交响曲正是这样的作品。

之前的浪漫派交响曲已经为此做了准备。逻辑性总是约束着自我的表现,浪漫派作曲家却不愿意受到这样的约束,或者说,古典风的逻辑在舒伯特身后,差不多已经由高峰而走到尽头。热爱幻想的舒曼写交响曲写得很辛苦,革命性的李斯特则将传统形式解体再造,交响诗由此出现。马勒不倾向于单乐章的构思,对于“包含一切”的目标而言,多个乐章的交响曲对这位作曲家都似乎太小了。

他将太多的东西写入其中,五光十色的管弦乐效果,独唱、重唱与合唱的人声形象,种种戏剧性的构思,有很多的冲突和分裂,却又反复抓住传统形式中的凝聚统一。有时,马勒直接展现了他关于生命和死亡,天堂与人间的思考,且由人声进行表现,而非隐喻性的手法。如此丰富的内涵综合到一起,引发了当代听众的狂迷,人们的激动愈演愈烈,某些极端的情况甚至被称为“马勒症候群”。

某次,指挥家海廷克收到一位女乐迷的信。其中提到,她聆听马勒的音乐实在太激动,听海廷克指挥某部交响曲时,她几乎从头至尾都在恸哭。指挥家却表示,他读完信之后最直接的想法是:你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当然,音乐感动人,受众如何经历感动,又是相当个人的事。指挥家的意思是,马勒的音乐虽富有激情,饱含前所未有的感官冲击,可每一部作品不仅有缜密的设计,也意在呈现深刻的情感体验,而绝非引导听者进入情绪的失控。前述的许多特点中,甚为突出的一点,就是作曲家对声乐的倚重,其本质,则是马勒对于歌曲的热爱。在他之前,没有一位交响曲大师如此充分地把歌曲的构思写入交响曲中。

歌唱的需要,结构的反思

歌唱是人类最自然的音乐表达的方式,德奥艺术歌曲的成熟,则是通过歌唱与伴奏之不同层面的构思,将“以音吟诗”的理想充分发挥。马勒是艺术歌曲的大师。原本艺术歌曲以人声搭配钢琴为主流,他则全面奠定人声与乐队配合的完美典范。

乐队歌曲并非他所首创,但马勒的作品有划时代的成就。然而,观察先前的交响曲大师,我们发现这些人的创作往往有高度的综合性:在协奏曲、室内乐、奏鸣曲的体裁中,都留下不少精品。马勒则不然,他创作的重心单纯集中于“最大的”和“最小的”两种体裁,前者是交响曲,后者就是艺术歌曲。

交响曲是器乐创作集大成式的表现,艺术歌曲则是最为细腻、内在的表现形式。马勒却惊人地实现了二者的综合,以至于他的第一个交响曲的创作阶段(第一至第四号交响曲),有时被称为“歌曲交响曲时期”。古典交响曲中主题发展的构思,要求主题本身相对简洁,有点类似于种子的生长。

歌曲的旋律却往往比较长,其实是不适宜发展的。马勒却将他《旅人之歌》中的著名旋律,放在《第一交响曲》非常核心的位置,如此在交响曲中纵情歌唱,是维也纳乐派的传统所没有的。作曲家却并不以此为满足,《第二交响曲“复活”》中,不仅作品的篇幅伸展得更大,独唱、合唱与宏篇结构的设计,也都更进一步的走到传统的边缘。

贝多芬在《第九交响曲》的末乐章采用合唱,虽然开交响曲创作融入声乐之先河,这个乐章本身严密的结构却仍是传统的。马勒“第二”的终曲则不然,半小时左右的篇幅已在全曲中显得过重,整体发展更是戏剧内容的表现多于结构的紧凑。马勒一生都害怕病和死,这部分与他童年的经历有关。《复活交响曲》的末乐章几乎完全脱离传统构思来发展,正是因为作曲家非常执着地想要描绘,生命虽难免一死,死后却依然能盼望复活的主题。他以合唱表现的复活场景结束这一巨作。再后来,马勒虽依旧丰富地运用人声,又扩充篇幅,对于结构的紧密构思,却有了新的追求。

《第三交响曲》的演奏时间差不多有一百分钟,几乎是所有经典交响曲文献中最长的。马勒为不同乐章赋予标题内容,如“花儿向我说”、“夜晚向我说”,也丰富地运用独唱与童声合唱等等。可对于多乐章平衡的安排,以及在终曲锻造凝练的结构,由此导出强有力的分量收结全篇的做法,对比前作,马勒的思考显然都更为深化了。通常,大型交响曲会以快板结束,作曲家却将“第三”的末乐章标记为“缓慢平静而充满感情”(Langsam.Ruhevoll. Empfunden)。音乐的形象渐渐发展为高耸入云般的宏伟,堪称晚期浪漫派的丰碑乐章。马勒的原意,是由此形容上帝的垂顾之爱。他曾为乐章写下“爱向我说”的标题,后来又将其拿掉。

强健的筋骨,隐遁与留恋

“第五”和“第六”两部交响曲中,马勒完全放弃了声乐。更重要的是,他仿佛不再追求打破传统,而是深深地求诸传统的结构,希望从中获得更强健的筋骨,以承载他要表达的世界。《第五交响曲》采用五个乐章的形式,并以第三乐章为中心,几乎有点刻意地构成了前后乐章“两两平衡”的设计。

第四乐章是单纯由弦乐和竖琴演奏的小柔板,据说是作曲家献给后来的妻子阿尔玛(Alma Maria Schindler)的音乐情书(注:此说法源自门格尔伯格)。这是马勒笔下最具单纯的温柔美感的乐章,阿尔玛被称为维也纳最美丽的女人,也曾尝试成为作曲家。她因为同马勒的婚姻在20世纪的音乐史中获得一席之地,作曲家生命中很多强烈的激情,还有痛苦都同她有关。

《第六交响曲》是扩大的最传统的四乐章形式,马勒在其中写下悲剧性的预言,尽管彼时,他还不知道这是预言。作曲家将终曲形容为,一个英雄受到三次打击,最终像一颗橡树一样倒下了。第一乐章中出现了代表阿尔玛的主题。该作完成之后,三次打击真实地降临在马勒身上:他由于维也纳排犹的氛围失去了宫廷歌剧院的职位,年幼的女儿因病夭折,作曲家又被诊断出严重的心脏病,无法继续高强度地工作。《第八交响曲》是巨型合唱作品,其中包含了马勒对于信仰的思考,他以歌德《浮士德》的内容作为此曲第二部的文本。

之后,作曲家又将目光转到另一方向,他以中国古诗的译文作为文本,创作的《大地之歌》是很多人熟悉的名作。这部作品仿佛将乐队歌曲的概念扩充到极限,它究竟是另一部交响曲,还是最大规模的歌曲?关于马勒的专著里,不时会探讨这个问题,我们也可以在自己的聆听体验中寻找答案。

关键在于,相对先前的交响曲中,反复穿梭于死亡、复活、天堂、人间的手笔,马勒在此寻觅一种新的精神土壤,一个让人隐遁世外之处。在该作的最后乐章《告别》中,他似乎是找到了。其后的《第九交响曲》则是真正的告别,也堪称马勒交响曲创作的至高成就。

该作的第一乐章极为长大,又无比扣人心弦。奇妙的是,主要的旋律形象几乎仅仅完整出现过一次,之后就裂解为片段,在多声部的复调(多线并行)中此呼彼应。某些现代作曲家会采用类似的手法刻画冷漠、荒芜的效果,马勒却正是他们的对立面。几乎没有一部作品像马勒“第九”那样,如此坚定地站在传统与现代的分界之上,又引发听者最为强烈、真挚的共鸣。马勒将很多民间舞曲做了丑化运用,代表他眼中的世象,可在作品的末乐章,他对即将告别的世界,终有无尽的爱与留恋。登峰造极的乐队复调写作的技巧,既是无处不在,又全然在这样的情感表现中隐身——完全抹去“技巧”的痕迹。

马勒留下未完成的《第十交响曲》,目前库克(Deryck Cooke)依照作曲家遗稿补全的版本已获得普遍接受。这是马勒笔下最痛苦的音乐,他并不会——用现在的话说——与自己、与世界和解,而是徘徊在天堂与地狱,超脱与大苦之间。真正的大艺术家,基本都不会选择和解的。贝多芬走向伟大之巅的胜利,莫扎特站在绝对完美的门槛前傲视人间,马勒则永远徘徊,如果他能再多活些年,也势必会继续徘徊下去吧。

无论对于结构的反思,还是乐队效果的驾驭,马勒取得的成就在他的时代,都是如此超群。然而这一切,仅仅是表现的手段。他的音乐如同纷繁世界的投影,而作曲家对爱与生命的思考,就像是这个世界的灵魂。哪怕,有时他得到的答案不美,马勒也会用一个崇高的艺术境界来表现它。而当作曲家想要逃离,音乐也会让你相信,他要前往一个值得的地方。现代人把“和解”当成口号,本质上却对其充满怀疑,但他们也很难再信任莫扎特、贝多芬所打开的天堂之门。于是,马勒就成为一个自然的选择,他以旷世天才建造出一个独立的世界,现代人在其中各取所需。

延伸阅读,马勒欣赏入门建议:

对于初次聆听马勒的人,我的建议如下:最初不妨从四首《旅人之歌》、《第一交响曲》和《第六交响曲》开始,接着再听五首《吕克特歌曲》、《第二交响曲》和《第九交响曲》,然后是《第四交响曲》、《第五交响曲》和《大地之歌》。当然,一旦发现自己已爱上马勒的音乐,那就把各种作品都找来听吧,不要再考虑什么先后。

推荐几款马勒入门唱片:

1.《第一交响曲》,瓦尔特指挥哥伦比亚交响乐团,由Sony发行
2.《第二交响曲》,克列姆佩勒指挥爱乐乐团与合唱团,由EMI发行
3.《第三交响曲》,海廷克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与合唱团,及芝加哥童声合唱团,由Cso Resound发行。
4.《第六交响曲》,巴比罗利指挥新爱乐乐团,由EMI发行
5.《第九交响曲》,阿巴多指挥柏林爱乐乐团,由DG发行
6.《旅人之歌》、《亡儿之歌》与《吕克特歌曲》,费舍尔—迪斯考与富特文格勒、肯佩、巴伦伯依姆合作,由EMI发行
7.《大地之歌》,库贝利克指挥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蓓克与克门特担任独唱,由Audite发行

注:EMI发行的录音目前陆续改为华纳的商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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