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听贝多芬
刘雪枫 于 2016.07.21 13:47:28 | 源自:微信公众号-音乐共同体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07.75/31

近来听贝多芬的时候虽很少,但并未妨碍我逐步实现将其作品收齐的愿望。贝多芬是我的神,也是所有爱乐者和音乐家的神。不论我们是否在听他,他心灵的歌唱和叹息,还有他沉重和稳定的脚步,无时无刻不在我们的心胸回响和激荡。他虽已被天使接引上界,但其精神却在人世间永驻,保护人类的心灵不被污染或损害,为濒于沉沦的灵魂伸出最后的援手,唱最后一首歌。

我们和贝多芬以后的作曲家一样,永远不可能摆脱贝多芬的影响。我们在舒伯特的《第九(伟大)交响曲》中所看到的分明是凤凰涅槃后的再生,英雄不再是古典悲剧式的,他充满幻想,洁身自好,把持必胜的信念,他从大自然和爱情中获取力量,而这种力量在贝多芬那里恰恰成了引发痛苦的表象。我们也听舒曼,他的艺术歌曲《诗人之恋》不像来自于舒伯特,倒更似贝多芬《致远方的爱人》的续篇。

贝多芬的交响曲当然还不够像勃拉姆斯那般精致细腻,但谁会否认它是浪漫主义交响曲发展过程中最重要的里程碑。如果说瓦格纳也能从别的作曲家那里获得灵感,那么贝多芬所给予他的就不独是启迪性而更可能是无尽的灵感宝藏。瓦格纳起初对音乐并无太大兴趣,仅仅是因为听到贝多芬的《A大调第七交响曲》,沉睡的天才才被唤醒,他真正意识到音乐比诗和戏剧对人的感召与陶冶更直接,更强有力,贝多芬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与莎士比亚(为什么不是歌德与席勒?)第一次融为一体,他从此结束了在两门艺术形式之间的徘徊,他要同时占有它们!于是贝多芬的音乐精神不仅在半个世纪后复活,而且在伟大的瓦格纳乐剧中重生。

从瓦格纳到贝多芬,这是音乐史上最自然不过的联想。当沃坦的神界因贪欲而崩坍,熊熊烈火红透天际,我的心中响彻的是什么,正是讴歌人间欢乐与团结的贝多芬《D小调第九交响曲》的第四乐章。瓦格纳终生尊崇这部作品,自从拜罗伊特节日剧院奠基日起,每年的瓦格纳歌剧汇演大幕便在“欢乐颂”的合唱声中开启。

那么作为“瓦格纳派”对立一方的勃拉姆斯没有继承和发展贝多芬吗?他无疑是贝多芬最虔诚的学生,他小心谨慎,将贝多芬的语言模仿得惟妙惟肖,而把自己的才华隐藏在貌似超脱的不经意中。他忠诚得近乎迂执地守护着乐圣的遗产,拒绝一切改变,甚至不惜背弃自己的本性。他也不可能光大贝多芬的精神,因为他已将其束缚在严格的古典形式里面,所以他的音乐徒有贝多芬式的语汇和概念化的悲剧性,却无论如何不会激发起我们的信心与热情。

尽管布鲁克纳也写下九部结构宏大的交响曲,但这并不说明他的音乐与贝多芬有着必然的联系,只是他的世界观倒与后者有几分相近,他们都笃信宗教,同时亦是泛神论者,崇敬宇宙和大自然,对造物的奇妙怀有发自内心的赞叹与感恩。他们都曾试图与命运抗争,但俱无功而返。世界的伟力并没有使他们自怨自弃,他们在描摹人生的同时亦颂扬了神灵的功业。

马勒也写了九部交响曲,他用歌德的诗作《浮士德》构建《第八交响曲》主体部分,本质上是贝多芬“欢乐颂”的延续,但理解它却并不那么容易,因为人类已不再似贝多芬时代那样单纯,那样理想主义,所以即使是歌德,在马勒复杂的织体中,也让我们觉得神秘、晦涩,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喜极而泣。

这就是说在将近十年的聆听经历中,我虽然暂时告别了贝多芬,但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相反我对他的认识却得到了不断的深化。就在今年一个偶然的时刻,我重新听起了贝多芬,从他的室内乐开始。

我想我已经驶上了衰老的车道,这个念头是这样执著,它使我沉浸在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中不能自拔。不仅如此,当我在听他壮年时期的充满欢畅怡悦气息的小提琴奏鸣曲时,也不禁觉察到他的倾诉对象绝非似我等凡夫俗子辈。贝多芬将冲突与焦虑已通过他的交响曲释放出来,在他的室内乐中只有平静的冥想和深情的眷恋。

贝多芬可曾有过愤怒?在日常生活中他的愤怒随处可见,那是对他所处的与其格格不入的社会。在音乐里,愤怒是一种低级的情绪,通过歌唱与心中的上帝沟通是我们今天所能做出的比较接近贝多芬实际的理解。贝多芬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听力完全丧失,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使他犹如目盲,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写下他最伟大最富有深度的作品——晚期六首四重奏和最后五首钢琴奏鸣曲。这是艺术的奇迹还是上帝的奇迹,我们恐怕永远也无法获得答案。但是我们毕竟在听,方尖碑后的墓门已经开启,我们在法老的墓道中摸索前行,在这天人交汇之地,没有丝毫的恐惧,如果人类能将超自然的神界想象创造得这样生动与真实,那我们不是更可以珍惜所能得到的一切不论是神或者人给予我们的慷慨馈赠吗?

贝多芬便是我们人类自己创造的神。他非凡的神性连上界的神都妒忌万分,所以它们一旦发现了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便给他以致命的一击,他最宝贵的听觉被残酷地剥夺,胸臆充满热情与幻想的人又每每与爱的欢乐失之交臂,“命运就是这样来敲门的。”在与命运的对决抗争中贝多芬无疑是胜利的一方,他所失去的是人类共有的弱点,而得到的却是更多的超人力量。所谓命运的捉弄竟使一个饱受人间苦难的人最终超凡人圣,这不知是神的力量抑或是人类自身的能力使然。

和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或《B小调弥撒》一样,贝多芬的音乐尤其是室内乐会使我们的追思永驻。倾听纯粹的声音令我们获得从未有过的安详,像晚年的贝多芬,两耳听不到的仅仅是窗外的尘嚣,心中的音乐却没有一刻停息过歌唱。我们已见过或读过太多的人间苦难,但却因此更加热爱生命,因为另一个世界没有悲伤,所以此世的悲伤就更具有咀嚼回味的意义,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刻都值得回味无穷。没有痛苦的比照,欢乐又何所凭依?

从贝多芬的许多音乐中,也同样流露出对现实生活的不舍深情。可曾注意到他的小提琴奏鸣曲的曲调是那样温婉娇柔,妩媚的意态叫人真格儿是拿在手里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却怎样爱它也爱不过来。还有那五首大提琴奏鸣曲的宽广舒缓的旋律、成熟男人的浑厚嗓音,它的每一声都似抚慰着躁动不安的孤独,在贝多芬音乐的温暖怀抱里,人类没有自责,所有的哀怨也抛置脑后,他们犹如站在复活的基督面前,脸上满是亲历奇迹时的欣悦神情,并偶尔为那似神的巨人表现出来的幽默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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