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我不会再把愤怒当话语权来用,我不擅长
钱恋水 于 2016.06.30 15:01:49 | 源自:澎湃新闻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10

2016年6月3日晚,张楚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微小相见”巡演舞台上,没有任何布景仅高悬一方海报,也没有屏幕没有歌词。一场听下来,如果对张楚的歌不够熟悉,是听不清楚他唱了什么的。

唱《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之前,张楚说:“这是我二十年前的世界观。留下了一颗真诚的心,但当时的确过于简单。”台下有人大喊:“可是现在有更多无所事事的人!”

依然是衬衫牛仔裤,说着想在舞台上再放开一点但也依然只会用脚打拍子,一副拘谨又认真的样子。《蚂蚁 蚂蚁》开始的一刻,甚至担心他的节拍要跟丢。但其实没有,渐入状态之后,这个仿佛在闪光灯下永远定格在某一刻的小个子不仅未老,而且又回到当年那个腼腆地说“这是雷鬼,我的音乐还挺活泼”的青年状态。

老歌为主,间杂新歌。张楚声音里的少年意气还在,但是愤怒没了。那些风沙里平地起危楼般的歌因此少掉一些当年鼓动人心的东西,多了“我付出的一切都来自于自然/所以我也不能得到它/伸开手我却发现我心中/所有欢乐都来自天涯”(《海边》,张楚新歌)这样的恬淡豁达。

从1991年的《姐姐》红遍全国算起,二十多年来音乐人张楚的专辑不多,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时候多。

有过三张专辑(不包括2014年的EP《清楚》),却张张让人难忘。

《一颗不肯媚俗的心》,他的声音清亮,“走”、“过”、“出”、“望”,这些字眼频频出现,他一直在看向远方。那句“吃啊!将啊!将将将将将将啊!”(《将将将》),何等意气风发。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发表时,正处于1990年代社会转型、欲望滋生的时代。此时的张楚再也无处可逃,仗剑天涯成为黄粱一梦,于是他写出“天不怨老/地长出欲望/麦子还在对着太阳生长/天空的飞鸟总让我张望/它只感到冷暖没有重量 ”(《冷暖自知》);亦心怀悲悯,把理想埋在土里将目光投向众人,“阴天看见太阳也看见自己/晴天下雨我就心怀感激/朋友来做客请他吃块西瓜皮/仇人来了冲他打个喷嚏”(《蚂蚁 蚂蚁》)。此时的张楚尚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挣扎,失望的时候他写出的歌尤其触目惊心——“你还新鲜/他们熟了/嘿嘿嘿/别沮丧/就当我们只是去送葬”(《光明大道》)。

到了《造飞机的工厂》,张楚开始回望年轻,“我以为在年轻的岁月不懂得犯罪/所以所有的歌声都可以非常美”(《吃苹果》)。曲比词好,碎了一地的词里却也不乏“你明白,你是我的母,万分幸福。聚众的手,生命好紧张”(《轻取》)这样薄如蝉翼又闪闪发亮的句子。

沉默许久后,2014年的EP《清楚》让人知道张楚仍有能力创作和唱歌,却较从前有了很大改变。仅仅从音乐就能听出来,他彻底抛弃了年轻时候对摇滚这个载体寄予的幻想,不想做英雄,不以为音乐能改变社会;也未走到虚妄,以“念佛参禅”为解脱。

事实上,张楚是走到了俗世正好的地方。他现在的音乐细腻清爽,偶有一段军鼓也是情绪的骨而非情绪的出口。你能想象张楚写出“睁开城市的双眼,微小的距离要相见”(《到达》)这样馨香的歌词吗?

和张楚聊天,比两年前轻松很多。可以和他聊自由主义和嬉皮,也能谈情怀说“修行”怀往事。小到天天给他做饭吃的邻居、京郊的空旷房子、在听的音乐(《An Awesome Wave》——Alt-J)、拳击节目,也都能成为话题。

聊到一半他的手机响,低头边看边笑,“有朋友问我要不要七月去格陵兰岛,去不去呢?”

不仅有一套音乐的审美体系,现在的张楚对世界亦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不从众而清醒,与热闹和所谓的“蓝海”保持距离。跟他提到“阿里星球”,他马上会说:“那个性和沟通成本怎么算?最重要的仍然是制作人和音乐人之间的关系,它能完成吗?”

唯一不愿意聊的,是歌词,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这首新歌《晃动一下》,“不同的世界/不需要更多判断/只可能是否在同一个时刻逗留”,是否让你想到那种一起出发但停在了不同时空的怅然? 而他在歌里问:“真实该来自智者,还是更像一位懵懂少年”,有答案了吗?

【对话】

和自己:人应该活到心里去,安静下来好好吃饭睡觉,知道自己的欲望

澎湃新闻:清净难熬吗?

张楚:那是窦唯歌词“最苦不过熬清净”吧。我不需要,我有朋友们常来常往。

澎湃新闻:年轻时候预想过自己中年的境况吗?

张楚:那时候从来不想明天,就过眼前。

澎湃新闻:《鲁豫有约》里你说最近十年快乐少了,为什么?是不是所有情绪都少了?

张楚:快乐是少了,因为北京太大,大家都过得挺匆忙,聚会时候聊得也比较浅。当然这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个成熟的过程。

但是我出国的时候就挺快乐。中国人不知道为什么在精神面不容易找到一个东西,欧洲人容易一点。我很奇怪现在好多人都在信佛,谈觉悟说要超越自己,都超越了人之间的关系就没了。我觉得人应该活到心里去才能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好好睡觉,也知道自己的欲望。成年是一个沉淀的过程,简单是一个智慧。在中国,很多人找心安的方法走的路不对。

我们这群人大家都觉得是愤怒的老炮儿,其实很多人不是。比如陈小虎(国内著名乐手),他现在就热心小动物保护,并不是那种酷酷的。

澎湃新闻:你找到心安的方法了吗?

张楚:我有那个知识。很多外国老人老了越来越有礼貌,生活中很多外在的东西可以舍弃了,人对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加真诚。

澎湃新闻:是否仍在一直进行抽象思考?有多年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吗?

张楚:音乐就是抽象的思考。实验音乐才是具象的,而旋律是具象化的。最近在想的问题,就是过去我们都带有英雄性,想去批判。但是我越来越觉得想放弃纠结的东西。英雄嘛不就是想改变别人,或者改自己。我现在喜欢青春的、放下的、简单的、有礼貌的、接受的。朝这个方向走自己和自己的关系会更平衡,精神会更丰富。

澎湃新闻:你们小的时候不就曾是这样的吗?

张楚:不全是。但我们那时候至少是彼此对彼此优秀的欣赏。那个时候不是互相竞争的。

澎湃新闻:你平时获取大量信息吗?APP/公众号?

张楚:不怎么看。未来有影响的公众号应该是价值观更简单具体的。比如说中国的公号会有关于“男、女性之间互动方法”的吗,关注对方情绪、怎样有礼貌。这些知识在生活中很难获取,中国需要重建的东西太多了。

澎湃新闻:最近读过印象最深的书是哪一本?

张楚:《2050科幻大成真》。

和社会:我们的英雄是社会问题英雄,所有的公知都解决不了社会问题

澎湃新闻:你说过不上很多电视节目是因为中国的节目形制还不够完善高级,理想的形态你觉得是什么样的?

张楚:前阵看了国外一个拳击节目,先出来的是像拳击手一样进场的中年人,后面跟着几个扮成魔鬼的人,提示人所有的竞争都像魔鬼一样摧残人的青春。好的娱乐节目会把真相告诉你,让你做选择,而不是诱惑你。

澎湃新闻:你有想过自己制订一些规则吗,比如像李志这样?

张楚:我觉得我现在的规则挺好,做演出,做巡演,用的是传统唱片工业的方式在做,票价也不高,不是特别商业。真正产出的应该是内容和价值观,不是规则。

澎湃新闻:这几年你说在和媒体的交往中“重建了自己该去维护的东西”,是什么?

张楚:我们一直被贴很多标签,但是从那里进去答案也是个死胡同,所以我必须维护必需的东西。这几年比较好的一件事是能够和媒体通过聊天很快地化解偏见。

澎湃新闻:重新签张培仁和贾敏恕的“街声”,算一笑泯恩仇吗?还是本来就没有恩仇?

张楚:完全没有,当年解约是因为魔岩不做了呀。我们最大的问题无非是大陆有两个声音:觉得摇滚乐是辉煌的时代,另一个是觉得是昙花一现,是伪神坛。而我们从业者没觉得这是一个神坛。滚石魔岩算挺好的,是个你情我愿的事情。坊间传言的分成问题是媒体喜欢的论调,不是真的。

澎湃新闻:你对“阿里星球”怎么看?

张楚:那个性和沟通成本怎么处理啊?唱片工业最大的成本来自制作人和艺人之间的沟通,他们之间的磨合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不可能光凭资本就能完成。唱片工业辉煌的时候是一个以人为本的行业,需要细致和人与人之间的相处。

澎湃新闻:你从来没有想过脱离唱片工业吗?对独立音乐怎么看?

张楚:没有。独立音乐人无非是能用简单的办法表达自己。音乐独立都是乐评人鼓吹出来的。一个人是有限的,不可能包办所有。独立只是独立精神的存在,但不可能由一个人存在。中国人经常会对新口号特别乐观,但又通常特别站不住脚。这就是中国投资人为什么那么傻的原因,愿意相信站不住脚的东西。

澎湃新闻:为什么当时觉得背负不了中国摇滚的现实意义了?

张楚:当它完全变成“摇滚不死”的时候就行不通了。当它变成纲领,变成行动的同一性和实施性,这时就不太符合人性了。

澎湃新闻:为什么国外的很多老炮到死了还能无所顾忌地反权威,比如刚去世的莱米(Lemmy,“摩托头”乐队主唱)、大卫·鲍伊(David Bowie)?

张楚:因为他们有基督教文本支撑,有清晰的善恶辨识,所以能做这样的英雄。我们的英雄是社会问题英雄,所以会有那么多公知,而所有的公知都解决不了社会问题。文化就是文化,只能承担把心灵维护在某个地方的功能。我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澎湃新闻:2013年你和老孙对谈,你说对窦唯特别不了解,他的一切觉得都是表面上的东西;对何勇说他是典型水瓶座,虎头蛇尾,容易爆发。今年的《鲁豫有约》说法变了,窦唯了解一点点,不理解何勇。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

张楚:其实我不太愿意评论他们。何勇的现在特别可惜,我很不理解,他多不容易才能到出事前的状态,那么不珍惜。

和音乐:内心的强大在衰弱,希望用细腻的音乐弥补心灵缺失

澎湃新闻:歌写得慢,是不够努力,还是一直不满意在涂改?是否不在意外界的调侃和期许?

张楚:我只是输出得慢,资金回收得慢。我一直面临粗糙的转变,但是我不愿牺牲自己作品的质量。如果想赚钱,就换个职业呗。

澎湃新闻:现在写出好旋律困难吗?

张楚:好旋律是天才本身的东西,通过挖掘本身的才华才能做到。

澎湃新闻:你的嗓音和腔调非常西北,但是现在的音乐在配器上越来越精细,这是为什么?

张楚:我总结了这十几年音乐的弊病——唱片工业衰落,人的精神也在稀薄。最早听英国的The Stone Roses,再后来的Oasis已经没有早先的精神力量,好像跟人吵架似的。两千年之后“新伍德斯托克”所谓“新英雄”的一批像Green Day,穿个小西装冒充叛逆小青年,音乐的灵魂一代不如一代。 内心的强大在衰弱,所以想用细腻的办法来弥补音乐心灵上的缺失。反而不想用大音量符号化,虽然这样的音乐能更快地卖掉。这种模式会让摇滚乐变成快餐。中国那些新民谣的和声也越来越简单。

澎湃新闻:细腻能弥补多少?

张楚:一点点吧。

澎湃新闻:想过让自己再强大一点吗?

张楚:那得让自己更有影响力呗。

澎湃新闻:你经常强调自己的审美体系,很多人却希望打破界限,去打通。

张楚:我的审美还是来自八九十年代听的各种音乐,现在来看依然很有创造力。现在的问题是要怎样再透彻一点,让自己的创造力再好一些。打通以外还是需要一个核心的内容,无非是想输出什么力量。

澎湃新闻:你以后做音乐还会有愤怒的东西吗?

张楚:还是会有,但我不会把它当作话语权来用。我不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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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6.06.30 20:5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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