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变化快
2001年10月，史蒂夫·乔布斯推出第一代容量只有5G的苹果iPod音乐播放器，第二年就有一位朋友在我家的音响室里，热情地向我展示了这块奇怪的小号板砖：你说的这些唱片我已经存在这只小机器里了，你要听听吗——说着，他把耳机递给了我。当时，我正好坐在一大堆唱片前，我拒绝了。我很不喜欢这个奇怪的小东西，它的存在，仿佛是对我辛苦收集的一屋子唱片、唱机与音响的侮辱。
那年，我曾在一篇报纸的文章中愤怒指责，数字音乐让我们失去了聆听音乐的全部质感。2007年，在另一篇文章中，我指责乔布斯和苹果刚刚推出的单曲下载模式——破坏了音乐专辑应有的完整性，我们从iTunes上购买喜欢的单曲，就如同从自动贩卖机里购买喜欢的糖果和可乐一样简单。你可以任性地只下载德沃夏克《自新大陆》交响曲中著名的第二乐章，但你也因此永远错失了，一窥这部作品伟大整体的机会。
我们都有权抱怨，但说实话，抱怨大约是人生里最没用处的东西。时代依旧滚滚向前。
从2003年4月推出单曲下载，到2008年6月，全球用户已经从iTunes上下载了50亿首音乐。也就是那一年，我突然改变了对乔布斯和iPod的看法，并且买进了一只160GB、超大容量苹果iPod Classic，我还记得当时的兴奋：我为它配了真皮的保护套和一幅2000多元的高档耳机：整整一周时间，我不知疲倦地把自己收藏的、甚至借来的黑胶唱片，全部录成了数码音频格式，并很有成就感地塞进了这个小小的装置里。很快我还学会了从iTunes上熟练地寻找并下载自己喜欢的曲子。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改变，我只能说：天天抱怨是最无聊的事！
时代不停地改变，我的心思却不愿离开从前；时间不停地走远，我的记忆却停在1995年-2001年，黄舒峻写下了这首《改变1995》。
在我的记忆里，1995正好是我大学毕业的年份，面对这永恒变化着的世界，我也曾感到过一点点害怕，一点点疑惑。但我明白，我不可能回到1995年，就象美国民谣诗人鲍勃·迪伦在《The Times They Are A -Changin》歌中唱道：
- 如果生活对你还有意义，那么赶紧开始游泳，不然，你会象石头一样沉入水底。
这首迪伦的歌也是乔布斯的最爱，他特别喜欢引用歌中的另一句歌词：
- 不必太快做出结论， 时代的车轮仍在转动。此刻的失败者，明天终将胜利，因为一切正在悄悄变革。
1985年他也曾因为失败，被赶出他创立的苹果公司，但正如后来我们所知的，他最终还是以胜利者之姿，重新拯救了濒临破产的苹果公司，他站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前沿。他改变的，不仅仅是我们欣赏音乐的方式。
我知道乔布斯也有一只和我一样的iPod，在那只iPod里，同样收录着我超爱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与古尔德演奏的两个版本的哥德堡变奏。也收录着影响了乔布斯一生的美国民谣诗人鲍勃·迪伦的12张专辑。人生有时就是如此——吵着吵着，你突然发现，相憎不如相爱。
生活的两面
2011年3月的一个下午，《时代周刊》的总编、著名传记作家沃尔特·艾萨克森来到乔布斯在加州的家中。这天距离重病的乔布斯离开世界只剩下5个月的时间。他们坐在客厅里，乔布斯细瘦的手指在全新的iPad 2上滑动，点击着他想听的歌。他已经将自己喜欢的音乐转存到其中。艾萨克森在后来的《乔布斯传》中写道：
- 我们先听了一些迪伦和披头士的歌，然后他似乎心事重重，选择了一首格林高利圣咏——《主的灵》（Spiritus Domini），由本笃会僧侣合唱团演唱。他恍惚出神了一会儿，喃喃自语：“简直太美了。”
那天，乔布斯还播放了巴赫的《F大调勃兰登堡协奏曲》和《十二平均律曲集》。他说，巴赫是他最喜欢的古典音乐家。他曾仔细比较过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弹奏录制的两个版本的《哥德堡变奏曲》：古尔德第一次录制是在1955年，当时他刚22岁，还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钢琴师；1981年第二次录制时，距离古尔德去世仅一年时间。那天下午，乔布斯按照年代顺序，播放了他收藏在iPad中的这两个版本，然后说：
- 它们就像白天与黑夜。第一版热情洋溢、年轻有活力，弹奏速度很快，像是神示；而第二个版本更加简洁，主题鲜明。你可以感受到一个经历丰富的灵魂，更加深沉而充满智慧。
我选择用来比较的曲目是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中的核心变奏——Aria，这是一首庄重而优美的萨拉班德舞曲，其音乐的动机来源于1725年巴赫为第二任妻子安娜·玛格德琳娜所作的一首温柔小品。1955年古尔德只用1分半钟就弹完了这首曲子，1981年他却花了3分钟来弹奏。
用一生去体会一组音乐，用一生去弹奏一组音乐，这就是古尔德的痴迷。面对这部巴赫伟大的杰作，面对古尔德跨度达到26年的两次出神入化的演奏，乔布斯的评论至少我是相当折服。乔布斯对来访的传记作家艾萨克森说：
- 古尔德本人更喜欢第二版。我以前喜欢的是1955年的版本，充满了活力，但是现在，我能感受到他在两次演奏之间所经历的一切。
如果我们也从2011年乔布斯离开世界的年份算起，减去26年，正好就是1985年，乔布斯29岁。那一年，苹果董事会开会决定，开除苹果公司的创始人乔布斯。那也许是乔布斯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主导开发的、以他私生女命名的新一代电脑不受欢迎；和前妻的官司让他成为美国人的笑柄；与年轻时在一起开创苹果公司的好友渐行渐远；还被自己一手挖过来的运营总裁背叛。那年春天，他在接受《花花公子》的一位记者采访时，他持有的苹果股票已经蒸发了2.5亿美金。然而对此，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记者不解地问他：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乔布斯很认真地说：
- 我不会让它（金钱）毁了我的生活。你知道，我对这些钱的主要反应就是：这很可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钱上，但这根本不是过去10年间发生在我身上最深刻或最有价值的事情。这有时反而会让我感觉苍老，当我在大学演讲时，我发现学生们对我最多的了解就是：我是个百万富翁。
在这次采访之前，乔布斯是个人电脑时代的先锋，身价过亿的苹果创始人；在这次采访之后，乔布斯如同丧家之犬，不得不重新开始创业，他卖掉了持有的苹果股票，他收购了皮克斯动画制作公司，并在1995年推出全球第一部3D动画大片《玩具总动员》，开创了3D动画的时代，然后，又在1996年苹果公司行将倒闭之时，重新回到苹果，力挽狂澜。一直到他重病离开这个世界，在他身上似乎从来不缺少活力。他绝对是那种越挫越强的男人，他就象鲍勃·迪伦歌中唱的：
- 昔日我曾如此苍老，如今才是风华正茂。
乔布斯从来没有明说，他到底喜欢古尔德哪个版本的《哥德堡变奏曲》，也许对他而言，快与慢，活力与沉静，毒品和禅宗，叛逆与回归，就象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乔布斯死前最后的日子里，突然喜欢上了美国传奇女歌手、格莱美终生成就奖获得者琼妮·米雪儿（Joni Mitchell），他下载了她的经典歌曲《生活的两面》。这位诗人、画家兼民谣歌手在歌中唱道：
- 现在我看人生，看到的是两面。看到的是得与失，心中却仍然迷惘。我曾经确信的人生，难倒不是幻象？人生啊，我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又要去向何方？永远没有答案的人生，无限可能的人生，不正是最美的人生？
黑色雷克斯：乔布斯最爱的音乐
马友友的巴赫
2011年10月7日，斯坦福大学教堂，史蒂夫·乔布斯的葬礼以小型私人聚会的形式举行。第一个走到前台的是乔布斯生前的好友——大提琴家马友友。这也是乔布斯的遗愿。在即将面对上帝的那一刻，这位天纵英才的数字巨人，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再听一次马友友演奏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马友友在现场用他那把斯特拉第瓦里名琴，演奏了这个组曲中的第一组曲，这也是苹果全球官方首页那段向史蒂夫·乔布斯致敬的短片背景音乐。
比较特别的是，第一组曲的前奏原本是G大调写成的，但马友友降了半调，听起来有点升F大调的感觉。这里其实是有特殊原因的。在巴赫生活的时代，大提琴的音色和现在略有不同：A 调音符的频率比现在的标准要低半调，所以降半调演奏能获得更优质的弦震，声音更加“饱满”，更有巴洛克的味道。
鲍勃·迪伦的诗谣
在出席乔布斯私人葬礼的人群中，还有一个人显得特别醒目，那是U2乐队的主唱博诺（Bono）。这位风云一时的摇滚巨星曾与苹果多次合作，并与乔布斯本人建立了很深厚的私交。苹果的许多广告里都有着博诺与U2乐队的身影。
然而在乔布斯的葬礼上，博诺并没有选择自己的名曲，而是以一首乔布斯最喜欢的民谣歌手鲍勃·迪伦的名曲《每一粒微沙》，为好友送行，这也是乔布斯生前最喜欢的作品。鲍勃·迪伦在歌中唱道：
-
不要再试图纠缠过去的错误
我必须挣脱束缚住我的枷锁
当葬礼来临之际，我看见上帝的双手
随着每一次轻微的颤抖，撒下了每一粒尘土
年轻的时候，乔布斯和他那一起创立了苹果公司的兄弟曾热衷收集每一张鲍勃·迪伦的唱片。他甚至有过一本鲍勃·迪伦的歌词集。实际上，在年轻的时候，我也干过类似的事。在我的心目中，与其说鲍勃·迪伦是一位伟大的民谣歌手，不如说是一位伟大的现代诗人。
《每一粒微沙》来自迪伦1981年的专辑《Shot of Love》，据说是鲍勃·迪伦为宗教创作的。但这首歌绝对不是圣咏，而是地地道道的民谣——一支饱含虔诚的民谣。福音音乐人克莱蒂·金（Clydie King）在这首歌中低调伴唱，迪伦的吉他如同另一位歌者奏出哀伤的旋律。后段，长长的口琴Solo猛然进入，直至结束，留下委婉的身影。这是迪伦最好的音乐之一，必须推荐。
在这个数字时代，乔布斯曾如同上帝般地存在着，他制造出神奇的装置不断改变着我们的生活。但或许这个将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视为最后一天的天才，最终却发现生命就像微沙一样从指间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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