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瑟和,人语响,潸何吊
李皖 于 2015.05.04 18:56:34 | 源自:李皖的博客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80

2014年10月,与《潸何吊》出片差不多同时,网上传出“窦靖童为生父窦唯献声/祖孙三代首度合作”的消息,并有“王菲女儿窦靖童情商高:帮生父唱歌 签约谢霆锋”、“锋菲世纪恋公开/窦靖童支持复合宛如一家亲 ”等八卦相随,一时人言哄哄。这是不是为新专辑《潸何吊》炒作?如此怀疑放在其他人身上八成是真,放在窦唯这里,却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十多年来他远离聚光灯,走上了一条人迹罕至、应者寥寥的路。炒作?你见过不图名不求利的炒作?

《潸何吊》以古代线装书形式为封面。蓝黑底,竖排仿宋字,右上刊专辑名“潸何吊”,左下署作者名“不一样”。封底同样是古线装书形式,单线竖格依序印字:

  • 潸何吊◎不一样
    窦绍儒 笛子/排箫
    王凡 节奏/和声
    窦唯 瑟
    子枫 笙
    窦靖童 人声
    制作人窦唯 录音/混音陈林 录音室忙蜂录音棚
    录音时间二零一三年十二月

整张CD,只录了一首曲子,长49分56秒。有网店打出“民乐即兴 人声呢喃 电音低沉 氛围悠远 伴西风现 驱散心霾”的词句,隐约可见其形。若问这音乐是什么,简单说,就是“箫瑟即兴,人声呢喃”。

49分56秒,言语无法表达,只能述其大概。

首先,窦唯以瑟开声,长音回荡,缓慢。王凡低音进入。窦靖童人声进入,念念有词。瑟也是低音,这低音宏大,低音中有恍若心跳的咚咚声。而人声渺小,渺茫,不辨音义。

近5分半钟,众声一缓,露出一个空,老爷子窦绍儒吹管进入。笛在背景里如远方的风景,小桥流水、牧童酒家……慢慢地,低音成为完全统治的要素;瑟退位,偶尔灵动,汇合为低音之一部分。

约10分处,低音暂歇,又恢复。瑟的低音,不知不觉的存在。12分,竹笛连续的远方风景,唤起注意。14分,排箫呜呜加入低音部。强大而无知无觉的低音,宛如宇宙背景辐射。

17分,低音散,瑟阑珊,笛强势吹出,吐出绵绵长音,吹去了低音。瑟在高音区滚奏、轮指,如琵琶华彩。笛以高音抒情歌唱。明朗的境界,又转入箫声深沉。

22分,笛灭,瑟娓娓轻弹。远方的箫笛透出一抹光亮,映照着松弛的小心情。轻柔的琴;极远处的笛、笙,笛、笙的长音;一点点噪声,像低音—世界退到远方的残影。

28分半,瑟有节奏地走来,低音重来,越来越重,不再是思绪飘飞,似某种欢畅,间有乱鸟、群鸭鼓噪。笛汇入欢欣,如歌唱的变形,如鸟的啼鸣,抬升。女声低唱、悠唱,不分明,与背景混声一片,数起数逝。

35分,持续低音增加了亮色。排箫发出气声。杂沓的乐境。瑟轻快,笛箫吐舌花奏,一片自由的细碎。

40分,低音转为节奏型,乐境为之一变,如整个世界舞蹈起伏,呲呲咚咚,呲呲咚咚。笛不成曲调长吹,渐渐充任了长音,成为有序的背景。远方,瑟,侧面强奏加入。

44分多钟,静下来,瑟一个音一个音清脆拨弹,中速,另起了一个调子。笛的长音,切近来。双方对谈合奏:嘈嘈切切,慢挑细捻,促膝交心。笛退,瑟隐,笙在背景升起,结束全篇。

这最后10分钟,最是变化多端,各种呼应复杂细微。

《潸何吊》是窦唯老少三代加上两位友人的合作。与从前的作品一样,未经排练,即兴演出。窦绍儒负责笛箫,窦唯鼓瑟,窦靖童念与唱。

第一个值得注意之处,是窦唯回复中国的坚执用心。封面的古代线装书形式,其实是取消了设计。历史上,无数种中国图书就是这种样式。近些年,窦唯主导的录音作品,《东游记》、《东游记-现场版》,采用了类似的样式;《早春的雨伞》、《笛音夏扇》、《入秋》、《箫乐冬炉》,秉持了同一种理念,是另一种古代印本样式。音乐就是音乐,毋须任何附着物。这一次弄乐,作背景的电音除外,所有的乐器都是中国的,中国的笛箫笙瑟肉,加上至亲友人的组合,比之前的乐队阵容,更传统,更古典,更中国。

第二个值得注意之处,是这种未经排练、即兴演出的形式。许多听众搞不懂,即兴演出如何可能,又当如何理解?其实20世纪以前的中国,除了依谱子演奏,文人音乐许多时候都是即兴而为;弄乐的功用,是遣兴、怡情、入境。与前人相比,窦唯的不同在于,一人即兴变成了多人即兴,对弹如同对谈,妙境全在真意交流。这其中既有现代爵士乐的形式启示,又有中国文人音乐传统意蕴其中。

这一次,窦唯演奏的乐器是瑟。在今日音乐环境中,瑟的出场稀有,因而显得极其古老。《诗经》中有瑟的记载。现存最古老的瑟,系湖南长沙浏城桥一号楚墓出土,为春秋晚期制品。不同于琴为文人雅士自弹自赏之器,瑟用于古代宴享仪礼,用于合奏,也伴奏歌唱,隋唐以后民间不传,只见于宫廷雅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瑟身长方,木质音箱,二十五弦,另有少数为二十四、二十三弦,均按五声音阶调弦。

由《潸何吊》可感,瑟比琴洪亮,更多技巧;一方面有文人自足的雅意,一方面更富表演性。一些时候,瑟泛音袅袅,音少质重,如入幽茫;另一些时候,瑟声亮丽缤纷,摇曳多姿,似繁香袭人。

第三个要说道的,就是老爷子和女儿的表现了。窦靖童的人声,念的部分语音不辨,听不出来在讲什么。在穹隆一般的音场中,这声音人微言轻,如大自然下人子的卑微。有一位听众声称,他用软件反向聆听,发现女声为采样倒放,念的是美国人罗斯《病痛时代:19—20世纪之交的中国》一书中的内容。从这人声的音色形态看,确实,不似现场,像是录音播放。若实情如此,窦靖童即不属演奏者中一员,而只是声音材料的提供者。但如果现场是这妞自己携录音入场、自己操纵呢?那么,她又实实在在是演奏者。至于她唱的部分,非常少,不活跃,非关键。

老爷子窦绍儒,表现不俗。比起2010年《早春的雨伞》那个有点紧张的、被窦唯带着“首秀”的新秀,如今他已经身手自在,如入化境。“话”非常多,也在点,也灵醒——该铺张铺张,该节制节制,各种姿态,应答巧妙,妙想连翩。

第四个值得说的,这《潸何吊》,究竟是一种什么音乐呢?前面说了,“箫瑟即兴,人声呢喃”,这说的是这音乐的形式与内容。若说到这音乐的神,与西方音乐、与台上表演的音乐,大相径庭。在近现代,大凡好的音乐,精彩处都可以让你叫声好,或者让人沉醉,或者激动人心,音乐是为你演奏的。《潸何吊》这音乐的好,精彩处却是让你忘了在听,忘了听见的是什么。在极盛处,这音乐强势落下,仿佛宏大之心物世界,不知不觉间,化成了体积强大却无知无觉的存在。

有一个问题是摆在眼前的:这标题的“潸何吊”是什么意思?

要我说,这是窦唯的文字游戏,可忽略。就像封面可以取消掉,这曲名同样可以取消掉——音乐是无名的,毋须标题。但既然窦唯制了这个题,也可以作读解。如同运用中国封面、使用中国乐器,标题一样回归中国文字传统。“潸何吊”可以是“潸何吊”,也可以是“山河吊”,还可以是“山河调”,只有中文的音—形—义具有这种独特文字现象。变成白话,“潸何吊”等于说,“伤心落泪为了什么”。“山河吊”呢,意谓“山河祭奠”、“故国怀念”。而“山河调”,你懂的,就是关于山河/故国的曲子。而究其本质,这些题义与音乐本身的意思,没有太大关系。

终究,这乐境变得有些明朗起来。虽然人很渺小,近乎被心物世界笼盖着,但到了最后,窦唯一家三代包括其友人,都变得超脱出来,渐渐相悦、欢愉甚至享受。有一个问题倒是更要害:作为文人音乐的传统,也是现在这弄乐者的实情——音乐不是为表演,而主要是自我的、友朋的怡情。不取悦听众,不考虑受众需要,审美全在这即兴演奏本身,是弄乐者的彼此相和、相知。而所谓真音乐,是这相唱和的心是自然的、真实的、真诚的、感应的、感动的。那么是从哪里,这音乐重新接续上了通往听众的管道?并且,这弄乐者可以此为职业,谋得生计?显然,窦唯自为自在的音乐美学,与其作品最终未免于成为商品的事实,其间存在着一片有待于认知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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