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深闺的美妇，是低调的年份酒，是不落俗套的和弦。那些看似无来由的灵感，构成一种别致，向精于此道者投去默契的微笑，心照不宣。
加布里埃尔·福莱（Gabriel Faure），我的菜。他躲在一本菜单的第十七页第六行。你们没发现他这简直太好了。当我任性的时候，我想私吞了他。
这种感觉有其特异之处。我心中那个自私狭隘的小魔鬼经常跳出来，为独享珍馐而兴高采烈。福莱触发我官能上细微的波动，衍生出与周遭环境恰如其分的隔离状态。一小段孤寂而自足的时光，因受到福莱的驭控和拨弄渐渐变得悠长，他是我的密友，我们在无人的地方交谈。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听福莱的音乐，这个数字也许比预料的更为尴尬。在法国，福莱好歹拥有应得的名声，法国人承认福莱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并不逊于他的老师圣·桑，与德彪西和拉威尔也可等量齐观。然而，一旦跨出国境线，福莱就不再能吸引足够的目光，更不用说获得普遍的喜爱了。一些人了解他的《安魂曲》，少数人欣赏他那曼妙的小提琴奏鸣曲及其他几首室内乐作品，更少的人醉心于他的钢琴曲——这其中包括我。
音乐是一种表达、表现的艺术，却又没有能力清晰而具体地说出它表达的是什么。福莱的音乐最为雄辩地见证并阐释了这一观点。以他的钢琴作品为例，当一些动机产生，福莱赋予其自由扩展的空间，暗中推动这些动机形成一定的情境，但不求转化为明确的观念。他的钢琴曲通常比较短小，三言两语便营造出耐人寻味的气氛，它们有着诗歌的特质，甚至比诗歌更加适合描述微妙的心理和起伏的思绪。
“当需要表达踌躇、朦胧和神秘的意念时，没有人能比福莱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了。”保·朗多米尔在他的《西方音乐史》一书中这样评价道。我认为朗多米尔说对了一半，事实上，在表达明朗而愉悦的情绪时福莱同样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只不过，任何时候他都注意分寸，以优雅高贵作为一切创作的导向，将音乐的格调拜托给自己的智性并对之信任有加。因此，在福莱的作品里我们感觉不到丝毫的唐突，那些张扬或耽溺的企图似乎早在其萌生之初就被轻轻化解，抑或根本从未有过。
不能断言福莱的钢琴音乐风格与哪位作曲家类似。有时候看起来像肖邦，有时候似乎更靠近舒曼。在个别的段落，我听到了一点点巴赫。但归根到底还是福莱自己，他坚守中庸的旨趣，不卖弄，不故作高深，拒绝与外面的世界搭讪。他让音乐始终保持在适当的维度，使懂得这份从容的人体验到心意相通的美好。
也许百分之九十的钢琴家都未曾与福莱结缘。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无论是鲁宾斯坦、霍洛维茨、阿劳，还是李赫特、吉列尔斯、布伦德尔、波里尼、阿格里奇，他们辉煌的演奏史上几乎没有留下福莱的痕迹。按理说这不该是福莱应有的待遇，他的13首《夜曲》和13首《船歌》 难道竟是不值得重视的作品吗？
好在还有人带来惊喜，为我铺设通向福莱私人会所的幽径，提供对其作品的明智见解。他们算不上最顶尖的明星，但因为传承了福莱的音乐并从中自然而然地传达出某种共同的价值取向，我与他们就密不可分了。
英国女钢琴家凯瑟琳·斯托特1994年为Hyperion公司录制的福莱钢琴作品全集十分到位地展现了作曲家的风貌，琴声清丽晓畅，令人舒适。比之更早录制全集的法国钢琴家让·胡贝尔也证明了他是优秀的福莱作品演绎者，尽管有时略显平淡。同样，我无法忽略英国人保罗·克罗斯利的版本，他的敏感度非同寻常，擅长把握福莱钢琴音乐里特别幽微的细节。
在寻觅更多福莱钢琴录音的过程中，杰梅因·泰森斯-瓦伦丁走进了我的视线。这位1902年出生的荷兰女钢琴家绝非大名鼎鼎，但她演奏的福莱却无疑是殿堂级的。瓦伦丁塑造了一种更为内向的气质，深沉而不粘滞，温柔而不娇弱。她的《夜曲》恐怕没有人能够超越，甚至《船歌》和《即兴曲》也可作如是观。我庆幸自己拥有这些鲜为人知的逸品，并且对Testamnet 唱片公司的眼光报以极大的钦佩。
另一位不得不提的人物是韩国钢琴家白建宇。2001年，他为Decca公司录制了一张福莱的钢琴作品选集。尽管早就注意到白建宇的实力，但当这张CD在唱机中播放时，我还是吃了一惊。琴音不会作假，它深刻反映了演奏家的修养、意趣和智能。在弹奏福莱的时候尤其如此。期待着白建宇未来可以录完福莱的全套，我一定会为他花钱。
福莱的音乐永远难以成为众人的恩物。过去不是，以后更不可能。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假思索的追随和莫名其妙的狂热，以审美共同体的名义，太多的事物被批量生产，变成生活的模块。我只跟有限的几位朋友说起过我是多么钟爱福莱，即便这样，似乎也还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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