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点，莫西子诗的首张专辑《原野》在北京的首站演出终于结束。
他耐心签完最后一张唱片，和最后几位乐迷合了影，折回舞台，蹲在地上收拾电线和乐器。刚刚还挤满七八百人的嘈杂空间，此刻只剩下几盏孤单的舞台灯。
女朋友纱织一边帮忙收拾，一边递来苹果，两人用日语聊着天。待一帮人背上乐器，抱起花束，疲惫地走出麻雀瓦舍，走在最前面的人忽然一声惊呼，莫西子诗闻声抬头，皓月当空，天空寂静辽阔，厚重云层在深邃的夜幕里缓慢流动。
这一刻的清净，仿佛与之前室内的音乐意境相映照。两小时前，莫西子诗光脚站在台上，用吉他弹唱了一首《月亮与海》，“月亮落下来/静静地/照在海面/风儿又吹起/那年的故事/这里/走过多少人/你却不在”。所有人拥挤在狭小燥热的空间里，连二楼通道上都站满了人，一阵利落而缓慢的吉他扫弦，配合着口琴声，延绵出一幅暗夜里月光投射在水面的画面。
9月8日这一天，莫西子诗完成了他多年的心愿，发行首张唱片《原野》，在北京开启新专辑巡演的第一站。这之后是南京、杭州、宁波，并于9月20日在上海浅水湾艺术中心登台。
这是莫西子诗第一次独自唱足一个半小时。非专业出身的他，要在整场保持高亢嘹亮的嗓音，并同时演奏吉他、口风琴、口弦和框鼓，对体力是个挑战。但瘦小的他却没有疲劳感。演出结束后，莫西子诗站在一张小桌子前签了上百张唱片，逐一跟乐迷握手、合影，面对镜头质朴真诚地笑着。凌晨2点赶到簋街时，才算吃到第一口晚饭。
“确实很累，但我乐在其中。我在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莫西子诗说。半年前参加《中国好歌曲》这件事，已经在他生命里翻了篇，但人们仍念念不忘。当他站在麻雀瓦舍的台上，轻弹起《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的吉他和弦，全场顿时沸腾，每一句歌词都有人跟着声嘶力竭地大合唱。
“很多人在唱我的歌，心里确实有点美滋滋的。但更大的收获是，我真正打开了思路，也更有信心继续做下去。”莫西子诗说。
音乐其实是一种修行
打开《原野》藏青色暗花布的唱片封套，是莫西子诗写的序，“这张唱片都是些彝语，咿呀的呓语和纯音乐。我给专辑的几个关键词是自由、原始、狂野，包括我所说的原野本身，我把脑海中的画面赋予在音乐中，当音乐呈现出来的时候，我也希望这些声音又能在听者的想象中形成他们自己的画面。”
莫西子诗想把第一张唱片做成一本特别的书。水墨画家熊亮的插画，莫西子诗的童年故事，以及12首歌的排列，从图像、故事到音乐，拼接为一个氤氲着西南潮湿水汽和冷色调的童年往事。被传唱最广的那首《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没有收录进专辑，连吉克隽逸唱红的那首彝语歌《不要怕》，也在权衡再三之后拿掉。
《原野》保持了一种难得的纯粹度。整张唱片，所吟唱的大多都是自然，森林、河流、土地、山脉、月亮、稻田，重复的意象不断出现在彝语歌词里，零散又随意地组合起莫西子诗的故乡记忆。细看每一首歌才发现，窦唯以乐手身份隐匿其中，分别为《原野》、《失去的森林》和《月亮与海》献上鼓与吉他的演奏。
自2010年在忙蜂录音室跟窦唯认识，莫西子诗就与窦唯保持着合作关系。他猜想，也许是自己音乐里的原始、简单和干净打动了窦唯，两人合作了四年之久。
窦唯曾拿了一本胡兰成的《中国的礼乐风景》送给莫西子诗。胡兰成在书里解析了自己的观点，“比起西乐的旋律的高笔起伏来，中国的乐调只觉是像海波的淡远无际”，“西乐的练习非修行……惟中乐可以通于人理，达于人事，遍叶于万物之性情，虽行于极繁而立于太始之境”。这些话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莫西子诗，“我觉得音乐其实是一种修行。这话虽然说得有点大，但它确实会让你的内心获得平静。”
如果不离开家乡大凉山，莫西子诗说，他完全不可能写出今天的这些音乐。
“我非常怀念童年场景，那些东西是诗意的、美好的画面，你永远回不到那种状态，但它又每时每刻地刺激你。”他在唱片附录里写童年，放学独自归家穿过一片暗黑森林的害怕，秋天跟哥哥去树林守候野雉鸡归巢的漫长时光，以及彝族人的神鬼传说。
一首关于童年记忆的《山魈》，由古老的口弦鬼魅开场，彝族乐器克西竹尔的孤寂，莫西子诗极有穿透力的嗓音，让人沉坠入一个缠绵的黑梦。《山魈》确实是莫西子诗的梦境，年少爱做梦的他，经常被母亲告诫，“梦里如果有鬼来引诱你，让你上他的路，万万不能走。鬼会把白路装扮得光鲜明亮，但那是虚无的，是鬼设的陷阱，走到一半就会坍塌，陷入万丈深渊。你要走，就走一条黑的路，那才是实实在在的路。”
彝族人常用一些跟神灵有关的传说和故事来教导年少顽皮的孩子，莫西子诗觉得很有哲理，“传统的故事让我从小就对自然有一种敬畏。”
在参加了《中国好歌曲》之后，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母亲告诫过的那条白色的路，“有人邀请我参加大型演唱会，但我知道那些都是泡沫。我更愿意在LiveHouse这种小场合演出，虽然这儿音响效果不好，闷热拥挤。我选择的这条路，很基础，要一步步往上走，一点点跟乐队磨练，让自己的作品越来越成熟。”
成名对他来说不是负担，某种程度上，倒是一种自由。他可以更专注而坚定地去做自己想做的音乐。
这张酝酿了四年之久的《原野》，没有取悦，也没有将他最红的那些歌纳入其中。《原野》延续的是莫西子诗多年来的平静心态，有人在他的喃喃呓语里听到大地初开的混沌，听到土地的苍茫辽阔，听到星空与宇宙。而这所有的景象，都来自莫西子诗的童年回忆。
大凉山印记
莫西子诗不介意“揭穿”自己在音乐专业上的空白。问他是否认识五线谱，他有点迟疑，手指在桌子上划着一条条线，“五线谱？蝌蚪那样的吗？我不会。简谱我也不会。我不会试听。”正因空白，他可以自由唱出只属于彝族人、只属于他自己的音乐。
要跟莫西子诗谈论音乐，几乎是没有答案的。在他记忆里，彝族人从来不提音乐，“我们没有那么概念化，也没有音乐的结构的说法。甚至彝族人并不觉得那是音乐，那就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部分。我们下田插秧的时候，走在山路上的时候，想起一些悲欢离合的东西，情绪一来就唱。彝族世代生活在山里，接触最多的就是大自然，有时候在大山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呐喊或随意地唱起来。”
上世纪30年代，俄罗斯作家顾彼得（Peter Goullart）到访大凉山，走在峡谷里忽然听到一位彝族男人的歌声，“一开始歌唱就是辉煌的高潮，就像在一个大银铃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声音渐渐地减弱，就像敲在一串彩铃上一样。”他在日记中记录下这“天鹅绒般的音质和钻石一样清澈与纯净的声音”，认为自己发现了世界上“第二个卡鲁索”。
莫西子诗嗓音里的原始、朴实的力量，也带着大凉山的印记。在他初中三年级时，从大凉山走出去的“山鹰组合”回老家演出，三个彝族音乐人坐在学校草坪上弹着吉他唱歌，那幅画面让少年很痴迷，“吉他在我们那儿很少。第一次听到吉他配唱，完全让那声音迷住了，就有了想学吉他的念头。”
这次不算正规的启蒙，让莫西子诗开始自学吉他，几个同学凑在一起瞎弹，倒也掌握了一些和弦技巧。他从小看着来大凉山旅行的游人，他们的文雅谈吐让莫西子诗觉得，山外必定是新鲜时髦的文明世界。
离开大凉山时，他义无反顾。2007年到北京谋生，不知道该干什么，当日语翻译、做导游、当幼教老师，有时晚上也去酒吧弹弹吉他，演出一晚上能赚50块钱。
他在北京最喜欢待的地方，是野孩子乐手马雪松在鼓楼开的杂货铺，所以经常把日本游人带去那里买唱片。有一次跟乐手们聊天，大家边聊边唱，莫西子诗也抱着吉他，即兴哼了几句旋律。马雪松听得发呆，以为是彝族民歌。这首歌，就是后来被莫西子诗崇拜的“山鹰组合”成员瓦其依合录入专辑的《不要怕》，5年后又被吉克隽逸唱红。
没学过音乐的莫西子诗有一套独特的创作方法。他喜欢读诗，有时念着念着诗词，就哼成了曲，不会记谱，就用手机录下来。隔一段时间翻出来听，觉得好，就配上乐器，丰富成一首完整的歌曲。或者，他就是抱一把吉他，拿一只口弦，毫无由来地哼唱着，也是大部分创作的素材。
“每次写歌，都是心里有了感受，有些旋律一直在脑海回旋，很自然地从某个地方抓住它，旋律就出来了。我用脑子记住这些旋律，再丰富、完成它们，就不断地有了很多作品。”莫西子诗说，从2007年随性地哼出一首《不要怕》之后，他在北京写了五六十首歌。
家里人最早听到他的歌，觉得太简单。“我嫂子觉得，《不要怕》写的内容太平常，‘风起了，雨下了，乔叶落了，树叶黄了，春去秋来，心绪起伏，时光流逝，岁月沧桑’，不够深邃。写歌就应该像晚会里唱的那些歌一样，光鲜亮丽的音乐才是好的。”莫西子诗说，在没有离开四川凉山之前，他也觉得，彝族人生活里吟唱的不算音乐，电视里晚会唱的那些热闹的歌，大概才算音乐。
“到了大城市之后，我才发现，重要的是保持平常的心态。在家乡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平常心的重要性。”莫西子诗说，这也是他坚持以彝语来唱整张专辑的原因。
在北京生活的这些年，他遇到过不少困扰，有时会让他变得烦躁，“我告诫自己，要保持初心，要发现事物的美。当你看到一片树叶，看到月亮出来，这么美，自己就会有战栗感。这样的人应该是很鲜活的。只要保持这种鲜活度，音乐的灵感就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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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你:一定要入手你的这张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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