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拍马过山丘
李皖 于 2013.12.20 08:39:48 | 源自:李皖的博客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09.00/72

过2008年,李宗盛已经50岁。50岁是个标志性的年龄,人生开始转暗,生理的、心理的暗示不期乃见。个人可以命硬,但社会、群体的定势如雾气沉沉,难以避开,即使个人力量可以强大到无视它,那份外在的压力却终究去不掉。

2006年5月,李宗盛启动了《理性与感性作品音乐会》,到2009年初,演出最后一场,等于回顾总结自己的个人创作,在50岁上作一个收束。这份收束很沉,像是一棵巍巍大树,树上的果子已在历年淅淅落下,现在,用了一个咒语,果子们重回枝头,密集而饱满,累累沉沉,簇拥于同一个时辰,愈显出这大树的庞然与壮观。

50岁后,李宗盛的词曲作品不再量产化,制作的事也少管,实际上进入了半退伍状态。他零零星星地写歌,盘桓在50岁的年龄上,又写出两首重量之作:一首是2010年《给自己的歌》,一首是2013年的《山丘》。两首歌都是自传性的,都是对自己生命的回顾,是发生在50岁这个年龄上的心境记录,值得认真听一听。

在2011年华语传媒音乐奖的评审会上,《给自己的歌》获得了一致赞赏。赞赏不稀奇,稀奇的是,那是少有的一回,评委们感到自己被击中了,那些歌词和乐句,句句砸在了心坎。如果说这30多年来,李宗盛是华人心境的代言人,那么,《给自己的歌》,他又代言了一次,代言的主要是华人中的中年人。

  • 想得却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 该舍的舍不得 只顾着跟往事瞎扯
    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 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
    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 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
    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 恨意在夜里翻墙
    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 谁在你心里放冷枪
    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 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
    然后好几年都闻不得问不得女人香
    往事并不如烟 是啊 在爱里念旧也不算美德
    可惜恋爱不像写歌 再认真也成不了风格
    我问你见过思念放过谁呢 不管你是累犯或是从无前科
    我认识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 没见过分久的合
    岁月 你别催 该来的我不推 该还的还该给的我给
    岁月 你别催 走远的我不追 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
    谁能告诉我 这是什么呢
    她的爱在心里 埋藏了 抹平了 几年了 仍有余威
    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 爱意在夜里翻墙
    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 谁在你心里放冷枪
    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 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
    然后好几年都闻不得问不得女人香
    想得却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 想得却不可得 情爱里无智者

这50岁很纠结,纠结的只有两个字,“女人”。再加几个字,“过去的女人”。

李宗盛有过两次婚姻:一次是跟朱卫茵,11年;另一次是跟林忆莲,7年。婚姻之外的女人,也传过一些。

现在,他成了老单身,在50岁,在这些女人都成了“过去”之后,李宗盛发现,她们还在生命里撕扯着,在夜晚,他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们。想想这一生,人生的境况是:想得的,得不到;该舍的,舍不得;50岁了,非常悲摧,没正经事,只顾着与往事纠缠。

“不能原谅”,是这一方的认定:他不能原谅对方。在婚姻破裂的这一场纷争中,可能双方都有错,但他认为,这是她的错。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止不住想念她,尤其到了夜晚,恨意,爱意,矛盾,疑惑,回想,追问,辗转翻滚,烩成了一锅。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李宗盛这50岁,发现了两个真相:第一个,“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第二个,“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什么意思呢?说白了,一个事实是,旧情难忘,即便是完全翻了脸,爱恋早已清了零;另一个事实是,“真爱一生”是鬼扯,山盟海誓,当初说得蛮大的劲,现在开始呼你的脸。

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更残酷:“我认识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没见过分久的合”。这是李宗盛的亲见:在21世纪初叶,情侣们分分合合,很不稳定。恋爱、婚姻多年的,也分了;但分了的,没有复合的。

再怎么说,已经50岁了,何况是李宗盛,有着超过普通人的经历,也有着一般人所不具的豁达:该来的不推,走远的不追,该还的还,该给的给——这都是情债,潇洒对待,清清白白面对,走到这份儿上,已经活通透了。但饶是如此,“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我与你的那段情,已经埋葬的那段情,还是弄不清楚原委,还想弄清楚原委,放不下,舍不掉,还纠结着。

“想得却不可得 你奈人生何/想得却不可得”,这句子里面同音字、同旋律的反复,有一个字面里所没有的象形意义,像夜里的辗转反侧,思虑重重。思虑的结论是:“情爱里无智者”。50岁啊,这般情种深种,还是很惊人的。寒夜凉嗖嗖,空空荡荡,旧爱翻墙、冷枪声声、心悸阵阵,不停想不停想不停想,最终以“想不通、想不明”的结论,给这段人生作了结。

  • 想说却还没说的 还很多 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
    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 就算终于忘了 也值了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 侥幸汇成河
    然后我俩各自一端 望着大河弯弯 终于敢放胆
    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 就快要老了 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 无知地索求 羞耻于求救
    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个山丘
    越过山丘 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我没有刻意隐藏 也无意让你感伤 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
    咒骂人生太短 唏嘘相见恨晚 让女人把妆哭花了也不管
    遗憾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 就已经老了
    尽力却仍不明白 身边的年轻人
    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 向情爱的挑逗 命运的左右
    不自量力地还手 直至死方休
    越过山丘 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 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了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越过山丘 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 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了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喋喋不休 时不我予的哀愁 向情爱的挑逗 命运的左右
    不自量力地还手 直至死方休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山丘》有一个总结功名的开头。还是一生回首,李宗盛非常坦诚地,坦白了他这些年的创作心迹:写歌留给世人,这就是他这一生的梦想,让人唱,让人记着——说不定这些小情小爱小念,建成了一生的功业呢。现在,坐在50岁这个山头上感慨:可能还是没成熟,还是没活明白。但居然就已经五十了,快老了。“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50岁是这样的感觉,有点奇怪,有点意外。

更意外地还不是这,回顾这50年的人生,终究,悟明白了什么吗?

回首50年的每一步,都像是翻山,不停地翻山。我们是不安的,所以频频回首。我们是贪心而无知的,所以拼命索求。我们是自尊而自强的,所以羞耻于求救、不知疲倦地翻越。现在,到了山的这一边了——

想不朽,不朽还没有影,但人已经把自己弄丢了,头发已经花白了,时间在哗哗哗地流。山丘之后,无人等候,仍然是孤独的自己,仍然是什么也不明白。年少的时候,以为翻过山去,就能见识到山那边的世界,就能见到人生的答案,但山的这一边,也没有答案。

这首歌有一个奇怪的线路。“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温柔”,从这个词,功名突然转向了女人。“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紧接着的这一句,立意完全落位在女人了,功名已经没影。而再往下走,再起一段,女人的话题又转向,爱情转向了友情。

这里有李宗盛所娴熟的商业智慧。歌唱到了这里,是副歌的结句,在歌曲中,这是很重要的一句。定位于爱情,比例瞬间得到了调换,回到了情歌,甚至使前面的关于建功立业的感慨,也有了几分有关爱情的意义。流行歌曲中,情歌才是最大的,这样的处理,可以挠爱情的痒,找到更多的听众。

往坏处看,这是惯性,是习性,让这回顾反省的翻越,搁浅在了河沟。从本性来说,李宗盛也确实是个情种,半生都在情事中费心,习染而成习惯。

“我没有刻意隐藏 也无意让你感伤”,第一次听这歌的时候,很难有不听岔的——顺接着上句副歌的意思,会误以为这是对情侣的表白——再往下,才明白了,敢情这是对老友的絮叨;而整首歌的乐境,包括第一段中出现的“我俩”,至此也一下子明朗起来。

鉴于李宗盛写过《和自己赛跑的人》,可以假定,说话对面的这个人,就是张培仁——李宗盛从发小、到考不上大学的难友、到一起去唱片业打拼的同事,再到这50多岁,感情维系一直不变的老友。

《山丘》就是在酒桌上,或者,在茶室,在咖啡馆,或者就在家中,一壶茶,一杯酒,与像张培仁这样的老友晤谈。一起回顾从前的人与事,一同感念这人生的际遇悲喜。“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咒骂人生太短 唏嘘相见恨晚/让女人把妆哭花了也不管”,唱到了这儿,这歌又成了友情的赞歌了。这份友情的厚重,真令人羡慕,配之以汉子式的酣唱,是人生的十足慰藉。

“遗憾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 就已经老了/尽力却仍不明白/身边的年轻人”,这都是写实。50年的人生,终究,没弄明白什么。在唱片业,关注年轻人,探究青少年心理,把握潮流的方向,是最基本的一个工作。曾经,这活儿玩得得心应手,现在,也弄不明白了。时代大潮就这么轻轻地把50岁的老家伙推到了一边。

《山丘》和《给自己的歌》是两块大石,压在50岁的胸口,也压在李宗盛的箱底。它们是可以压箱底的。李宗盛的口白式唱腔,到了这个年龄才真正是老道了,真气勃发气韵饱满吐词肯定,每一句都有不容置疑的肯定,充满艺术说服力的肯定。而他的说唱式作曲,更到了炉火纯青的火候,有了法无定法、规无常规、随兴而发、随意而为的自然天成。“她的爱在心里 埋藏了 抹平了 几年了/仍有余威”这段,插在主副歌之间,从歌词形式和长度看,从这个位置要达到的情绪看,实实在在是个难点,李宗盛却用仿若京剧的手法,每个字都处理成重音,把这一段处理成了中年心悸的一记记重锤,使峰线上又现一峰。《山丘》的作曲,进入了化境。全篇依字行腔,每一个字都音腔相合,落口准狠;需要感情变化的时候,转腔和旋律动作小但落位深。一开篇钢琴的萧飒深寒,途中转往吉他的娓娓弹奏,后半部交响乐的苍苍煌煌,都落在感情的刃口上,非常动人,也非常准确。尤其是最后一段,副歌中的句子颠倒了顺序,将“向情爱的挑逗 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 直至死方休”放在了段尾,最后再接“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在什么时候”作为尾声,彻底把这首歌的色调,从悲情的感叹改向了不向命运低头的奋争。像西西弗斯无怨无悔地把滚下的石头一次次再推向山顶,这种看清后的转念,彻底改变了荒谬人生的处境和意义。

要说,每个人都有他人格的命定。李宗盛这个人,面相诚恳带两分狡黠,曲意诙谐时有三分滑稽,这是他的本色。他是个情种。只有这样的情种,才分外讨人欢喜。当他用情极深时,那情意的缠绵之中,往往又有一种敞亮的东西,闪出光泽,并非一味让人深陷。在情爱中,虽然他不是智者,但聪明总现着几分,最终不失梦醒的判断与跳脱。尤其是他自己的歌,他的那种唱法,更显达观。说到底,这可能是些小情小调,词义婉约,甚至有时让人崩溃,但他唱出来,从来有一种开朗豪放,正气大方。

比如《山丘》,它显示的可不是认命,虽然时有沉郁,却是50岁上仍不服输、仍奋力向前的形象。那些人生感慨,对时光逝去的痛惜,到最后全变成了无悔,变成了经历过一切的自豪。直至最后,向后看的晚宴变成了向前看的启程。在交响乐、钢琴、吉他的辉煌合奏中,歌手的声音愈加响亮,仿佛在胜利的进行曲中,将一生的真气鼓荡着,向着前面更多的一座座山丘,拍马豪迈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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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一直很喜欢李宗盛口白式的唱腔,这两首歌尤其喜欢。岁月可以改变我的年华,不能夺走我狂野的心!
发表于2013.12.24 16:16:59
6
121.026.194.***
121.026.194.***
发表于2013.12.24 16:14:34
5
163.125.***.***
163.125.***.***
这个比较好。。。。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啥时候自己有这种心境。
发表于2013.12.21 17:23:18
4
075.098.196.***
075.098.196.***
发表于2013.12.20 21:31:18
3
058.247.***.***
058.247.***.***
Foobar正好随机播到林忆莲的“天大地大”,奇怪的感觉。
发表于2013.12.20 12:27:45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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