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钢琴家却很淡定，他不操心事业规划或公众形象，他只为音乐而弹琴。
一、挖掘自己的“热情”
这一晚的曲目很丰富。他以斯卡拉蒂的两首奏鸣曲K380和K159来开场。我一直很期待张昊辰的斯卡拉蒂，觉得他的书卷气与巴洛克的古雅一脉相承。而他的表现出乎我意料。他弹得周正轻盈，减弱延音踏瓣，让小乐句不是那么流畅，清脆如泉水与春竹的气息。现代人心目中的古典音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古老得天真质朴，古老得抽象，是有陌生感的。只是觉得由这两曲来开场有些可惜了，若是奏至酣处，方能弹出斯卡拉蒂的醇。但他这样年轻，后面还有精彩的浪漫派乐曲要冲刺。
肖邦的三首马祖卡就像是斯卡拉蒂的展开。同是结构精湛的乐曲，但肖邦倒入的是浪漫乐派的酒。这些小型的马祖卡，有肖邦的遗世独立，有微妙的和声，还有民间舞蹈的欢乐。复杂起来就热闹。张昊辰似乎对这些复杂的和声语汇很感兴趣，高度显微细节，他弹得情节跌宕，剧场内气氛迅速升温。
重头戏在贝多芬的巅峰之作，《热情》奏鸣曲。我想这是张昊辰挑战自我的曲子，他挖掘了自己的“热情”，也弹出了突破演奏风格的渴望。弹奏能够成为演奏，并不在于钢琴家在舞台上的造型有多洒脱，而是他是否能够塑造鲜明有力的音乐形象。在这里，他的标志型的清亮音色转换成了戏剧性的语言。他在第一乐章拉开了广阔的战线。每个主题都性格分明，分寸感撑开了音乐空间。人的热情，来自苦难的磨砺与激发。只有桀骜不屈的生命，才会在命运的黑暗中紧紧拽住血液中奔涌的激情、力量与快乐。强者的苦难是有快乐的，来自人性深层的真正的快乐。这是怎样一种对生命的感激与投入！如果可以让我尝尽千百种人生，就让这命运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在这样的情感张力面前，张昊辰的琴音略显单薄，也许因此他喜欢加速，在复杂的节奏型与跌宕的音流中全力冲锋，将一首《热情》弹得青春激昂。第一乐章的勇气与斗志，到第二乐章充满信念的平静，心的悸动，从容中的一丝丝甜蜜，音乐的层次都是情感的纹理。第三乐章他几乎发力过猛，但这是我现场听过的最富感染力的热情，每个音符都抓人，低声部的咆哮，尖锐的高音，狂野的音型展开，在恢弘的乐队式音响中，之前乐章中积攒的冲动在狂热的织体音流中尽情宣泄。台下听众跟着他心潮澎湃。在这样的乐曲面前，那些个钢琴大奖算什么，钢琴家的高度在于他战胜过哪些曲子。如果没有弹过《热情》，怎么会知道自己可以跋涉多少座山峰；如果没有听过《热情》，怎么会了解自己内心原来也有深沉的情感。贝多芬的《热情》就是一场情感的洗礼。
二、空气也净化了
这首乐曲让我重新打量海报上的忧郁少年。在张昊辰自己看来，他向往德国式的严谨、直接与广博，可是在我们眼里，他也是塞纳河边的一道风景。因此他自己也不曾料到，他的德彪西才是全场最精彩。
到了下半场，独奏会渐入佳境，他在台上忘我，好像是为自己而奏。李斯特的《叙事曲》，织体衔接曲线舒畅，这是一个有细节的李斯特。德彪西的四首序曲，对他来说真是小玩意。他的德彪西好，首先是因为他的音色美，而他严谨的个性让他的节奏型精确，不至于过度渲染“印象”。于是就美到了不自知，“印象”出了境界。
整场弹奏，他不停地更换发力点，在德彪西集聚指尖的唯美音色之后，立刻换上《伊斯拉美》和弦击奏的反弹力。返场的普七第3乐章，比正常速度快了一倍，计算下来大约是一秒敲击和弦8次，若没有灵敏的手腕技术与臂部反弹力是不可想象的。而音色的美妙，也许不是来自技术，而是天才的想象力。音色之美，他一出手，空气也净化了。
一开始，我觉得这样丰富的曲目设计可能会令他的形象定位不清，后来发现这样的顾虑毫无必要。
他很年轻，却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热爱阅读、思考，追求思想的丰富与深刻。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型的钢琴家。也许因此，他对各种风格都有机敏而发达的直觉，如同他的演奏技巧的丰盛，一首乐曲总能炫技、音乐两不误。我见他在台下凡事慢条斯理，就问他，为什么返场的普七弹得那么快？他说既然炫技了就得尽情炫。而我发现不仅如此，对他来说演奏就是一场思维的运动与喷薄。很庆幸一个钢琴家在年轻时代爆发出全面的才能，预示了前路宽广，潜力无量。演奏会之后，我对他说，任重道远啊，你得成为一代大艺术家才算实现了自己的天才。
三、听得见自己的内心
整场音乐会，他始终有些神情恍惚，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神游，直到最后返场谢幕时，他才回到现场。这样的专注已是网络时代罕见的品质。也许就是这种专注力塑造了他的演奏与神奇的背谱能力。他说在克莱本比赛的时候，练琴排练起居都是直播“真人秀”，高压状态下，脑袋一片空白，反而自动屏蔽了非音乐的杂质。比赛倒是让他懂得了克服杂念，专注于音乐本身。如今也一样，杂事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反而更彻底地退回到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任何时候他都能找到自己的捷径胜出，这是独立思考的结果，也是母亲从小给他树立的信心。如今他在舞台上旁若无人，听得见自己的内心深处。
他的德彪西有他自己不曾料到的精彩。他觉得演奏与作品一样，有自己的生命，因此不介意他人的评价。这里仿佛有点启示，我们常常都是无心插柳，种瓜得花。很可能，他钻研了半生的德奥纯音乐，到头来女孩们只是为了他《伊斯拉美》那最后一记起立冲刺而尖叫。所谓人生，时时荒谬。我看他在喝彩声中淡淡地低头抹汗，想他也是有准备的。
音乐会结束，雨还未停，还有肖邦夜曲的余音散落在微雨中。我想起读过的那些天才故事。太有才的人其实都天真，他们无法在俗世如鱼得水。这个世界永远公平，让天才在世上颠沛流离，最后将他们收留史册流传千古。只是像我们这些爱乐者，读到莫扎特在维也纳的凄凉，读到天才不年，不禁扼腕命运之不仁简直天理难容。有天才相伴的时代就是幸运的时代，只祈愿他们都可以幸运些，一路不至于太艰辛太寂寞。所幸张昊辰干脆天才到不理世俗标准。对他来说，凉爽雨夜倒是令他舒适的天气。
但我相信，雨夜过后，将会看见昊天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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