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非诚勿扰2》当中有句颇有争议的台词：“婚姻怎么选都是错的，长久的婚姻就是将错就错。”这句很不“励志”但很坦率的话引出了一个更加深奥的命题：“真、善、美”必然是三位一体的吗？如果事物的真相并不善更不美，我们是否该承认并接受这个真相？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CD还不普及，从图书馆复制音响资料，大多是从LP黑胶唱片转录为磁带听。有一次我翻录了卡拉扬指挥的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听后大为震撼：乐队细腻敏感、合唱澎湃激情，特别是男高音贝尔贡吉（Carlo Bergonzi），音色松、透、亮，高音富于金属质感且极其轻松，惊为天人！为此我特意购买了贝尔贡吉的多张专辑，听后却没找到那盘《乡村骑士》里的感觉：好还是好，但声音怎么就少了许多光泽和透亮的质感呢？后来我偶然发现从图书馆翻录的另一盘钢琴作品的磁带，比实际音高要高半个音，于是找来了《乡村骑士》的总谱，和磁带对比一听，也是高了半音！原来学校图书馆的卡座录音机年久失修，转速出了问题，这样翻录出来的磁带都比实际音高高出半个音。多年以后，我辗转买到这套对我有特殊意义的《乡村骑士》的DG原版黑胶唱片，听后颇为感慨：我终于听到了这版录音最真实的声音，但是它却没有我多年前听到的那盘磁带的“假象”美。

卡拉扬版马斯卡尼的歌剧《乡村骑士》

这种“乌龙事件”导致的审美惊艳不仅仅发生在民间：著名的历史名盘“乌拉尼亚的《英雄》”，即美国乌拉尼亚公司1953年发行的福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angler）在1944年12月19日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录制的贝多芬第三交响曲（唱片编号URLP 7095），它之所以有如此令人血脉喷张、激昂亢奋的音乐感染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转制过程中发生了技术错误，导致音高升高了半个音。对比这个“错版”和后来经过音高修正的再版唱片，我必须沮丧的承认，那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真希望从来就没有人发现这个“该死的”真相。

据说当年德国纳粹政府为了鼓舞军队士气，在前线播放的贝多芬、瓦格纳等等“日耳曼音乐”时，都故意把唱片转速调快，已达到更加令人激动、兴奋的效果。这种“美”不仅不真，而且不善了。现在很多标注为“现场录音（Live Recording）”的唱片，其实是由数次演出、彩排的录音剪接而成，但在唱片内页的录音时间一栏，却只写一天，这已是行内心照不宣的常规做法。这种“造假”甚至“欺骗”带来的却是更加完美的聆听体验，无论对于听者还是音乐家，不仅基本无害，而且有益。

福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angler）的“乌拉尼亚”版《贝多芬-英雄交响曲》

其实带给人美感的事物，很多都是“造假”出来的幻觉：舞台上化了浓妆的演员、园林里经过修剪的花草、影视作品里完美的故事结局、油画中比例变形的人体，如果都改为“真实”的状态，对于绝大数人而言，“美”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完全消散无踪了。很多时候，美感来源于人对于超现实体验的期待，就算真实生活本身就是美的，人们也早已审美疲劳了。这就像所有的人从感性上都喜欢别人对自己的赞美，无论其真实程度是多少。对于疲惫的感情最好的休整就是相互赞美，而此时的这种赞美“真诚”就够了，不需要“真实”。音乐也一样，它本身就是超自然的声音，它的“真”应该是“真诚”：创作者表达的真诚、演奏者诠释的真诚、欣赏者敞开的真诚。“真实”的音乐其实并不存在，就像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真实”的神话。

但是生活并不是艺术，生活的真相往往很残酷。发现一张唱片的真相，顶多也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境幻灭了；而揭开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个真相，幻灭的可能是对理想的期待和对生命的兴趣。生活的艺术，可能就在于如何调配真实与幻觉的比例，真实太多就会痛，幻觉太多就会傻，只有恰到好处，才是所谓“真、善、美”的幸福。肖斯塔科维奇说，音乐是人类精神最后的避难所。一辈子很短，我们愿意和音乐将错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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